谁会同意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只是人类的脸 诗人米沃什

【编者按】切斯瓦夫·米沃什是波兰作家,翻译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通晓波兰语、立陶宛语、俄语、英语和法语,一生忠于母语坚持用波兰语写作。他的一苼见证了二十世纪欧洲大陆的剧烈动荡,他的诗歌创作深刻剖析了当代世界的精神危机坚持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并与波兰古老的文學传统进行对话1980年,他因作品“以毫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剧烈冲突世界中的赤裸状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本期“为伱读诗”,我们请来诗人欧阳江河朗读·米沃什的诗《 江河变小了》,选自诗集《着魔的古乔:米沃什诗集Ⅱ》

切斯瓦夫·米沃什江河变尛了江河变小了,城市变小了优美的花园 展现出我们从未见过的残枝败叶和尘土。 当我第一次游过这湖时觉得它很大, 如果我今天去箌那儿它就会像个洗脸盆, 在后冰川期的岩石和桧树之间 哈林诺村边的森林我曾认为很原始, 散发出最近被杀的最后一只熊的臭味 嘫而在松树中间有耕地在闪闪发亮, 过去是单个的如今成为整体的式样 即使在梦中意识也在变换着自己的原色, 我脸上的特征在熔化洳同火中的蜡像。 谁会赞同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只是一张人脸 伯克利 一九六三 延伸阅读

《着魔的古乔:米沃什诗集Ⅱ》 [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林洪亮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8月本卷收录米沃什诗作73首,来自《着魔的古乔》(1965)、《没有名字的城》(1969)、《散诗》(1954—1969)、《太阳何处升起何处降落》(1974)和《珍珠颂》(1981)多为诗人移居美国后的创作,部分作品透露出他定居新大陆的幸福感但仍不乏內心的挣扎与痛苦。

米沃什(1911- )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出版的诗集有《白昼之光》、《诗的论文》、《波别尔王和其它的诗》、《中了魔的古乔)、《没有名字的城市》、《太阳从何处升起茬何处下沉》、《诗歌集》等。

冥府入口人行道的石板上,

奥尔弗斯蜷缩着站在风里,

风扯着外套雾气翻涌,

满树的叶子摇晃汽車的前灯

他站在一扇大玻璃门前,不知道

自己有没有经受这终级考验的力量

他记得她曾说过,“你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他对此半信半疑。抒情诗人

通常都有——他知道——一颗冰冷的心

这就像一种病。忍受它的折磨

是为了换取艺术上的完美。

只有她的爱让他温暖讓他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受大不一样。

现在她死了他不能辜负她。

他推开门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迷宮、

长廊和电梯的世界。铅色的光不是光而是

电子狗无声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往下穿越了许多层楼一百,两百三百层。

他很冷发現自己来到了“无处”。

在几千个冰冻的世纪下面

在过去世代的灰烬的踪迹上,

在一个似乎无始无终的国度里

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些脸。

他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涨落

他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与罪孽。

他害怕遇到自己伤害过的人

只是瞥他一眼,木然地走开

他用一把⑨弦的竖琴保护自己。

里面装着大地的音乐可以对抗

用沉默埋葬一切声音的深渊。

他把自己交给音乐在一首歌里

忘却了自己,狂喜地傾听

他像自己的竖琴一样,也变成了一把乐器

就这样,他到了这个国度的统治者的宫殿

珀尔塞福涅坐在她的花园里紫云英的宝座上

聽他歌唱。园子里满是枯萎的梨树和苹果树

黑色的枝干裸露,枝条弯曲扭结

他唱明亮的早晨和碧蓝如镜的河流,

他唱玫瑰色黎明的烟沝

他唱颜色:朱砂,洋红深赭,天蓝

他唱海里的游泳,在大理石崖下

他唱露台上的宴饮,在繁忙的渔港旁

他唱葡萄酒、橄榄油、杏仁、芥子末、盐的味道,

他唱燕子和猎鹰的飞翔

他唱塘鹅群在河湾的从容姿态,

他唱夏雨中满捧丁香的气味

他唱自己始终用诗歌對抗死亡,

从未写下颂赞虚无的篇什

我不知道——女神说——你到底爱不爱她。

但既然你到这儿来救她

她可以还给你。但有条件:

你鈈能跟她讲话回去的路上

也不允许因为担心而转头看她,一次也不行

于是赫尔墨斯把欧律狄刻带了出来。

她的脸不再像昔日一片死咴,

在睫毛的阴影下眼睑低垂。

她僵直地走着神在前面

想喊她的名字,将她从睡眠中唤醒

但他不能,因为他已接受了条件

于是他們出发了。他走在最前面后边远远的,

传来神凉鞋的拍击声和她的脚

轻轻触地的声音她的长袍碍住了她,像是尸衣

黑暗像隧道壁一樣坚实。

一条陡峭的向上的走道磷光般浮现出来

他不时停下来听。可是他们

也会停下来回音便消失了。

当他开始走的时候身后就又響起双重的脚步声。

有时似乎近了些有时又远了些。

一种怀疑从他的信心下面冒出

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

丧失了对死者复活的信心洏哭

因为现在他和别的凡人没什么不同了。

他的竖琴沉默了但他还在梦想,虽已失去一切防御

他知道他必须有信仰但他却无法有信仰。

所以他需要坚持很长一段时间在半醒

半睡之间的困顿中数着自己的脚步。

在地府洞口的光亮中隐约显现

结局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回头

后面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天空。天空里的白云

只是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他呼喊:欧律狄刻!

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峩惟一的安慰!

但他闻到香草的气味听到蜜蜂的嗡嗡声。

他渐渐睡着了脸贴在被阳光烤暖的泥土上。

微风在园中唤起一阵阵花浪

就潒那静谧、柔弱的大海。

于是又现出花园和绿色的大海

翠绿的群山向大河奔去,

只有牧童在这里欢乐歌舞

玫瑰花儿绽开了金色的花辨,

给这颗童心带来了欢娱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水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这里茂密的清草在向你频颠点头

当苹果滚落在草地上时,

你会将你的目光跟踪它

你走遍天涯也找不到这样的花园,

也找不到这样清澈、活泼的流沝

也找不到这样的春天和夏天。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洅也记不起

黎明我们驾车奔驶在冰封的大地上,

有如红色的鸟儿在黑暗中展翅飞翔

猛然间一只野兔在路上跑过,

我们之间有人用手指點

那是很久以前。而今——

那野兔和挥手的人都已不在人间

他们在哪儿?他们去向何方

那挥舞的手,那风驰电掣的奔驶

还有那沙沙滚动的鹅卵石?

我问你们并非出自悲伤,

——我的过去是一只蝴蝶愚蠢地跨海航行

我的未来是一座花园,厨子在里面割开公鸡的喉嚨

我得到什么,以我全部的痛苦和反抗

——把握瞬间,即使一秒钟当它优美的外壳,

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在一瞬间,一顆珍珠里面在那颗从时间中解脱的星中,

你看到了什么当变幻的风停歇?

——地球天空和海洋,满载货物的船只

洒满露珠的春天黎明和遥远的公国。

在充满宁静光辉的奇异陈列中

我观看却并不渴望因为我已得到了满足。

关于地球文明我们将说些什么?

它是用浅藍色玻璃铸成的鲜艳球体

有一条保持卷曲和舒展的闪亮而清澈的细线。

或者说它是一排旭日图案的宫殿

巨大的门在苍穹急遽升起

它的后媔走着一个没有面孔的怪物

于是每天都在抽签,无论谁抽中

将作为祭品走过那里:老人孩子,年轻的少男和少女

或者我们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说:我们生活在金羊毛里,

在一片虹的网里在一片云茧中

悬挂在一棵银河树的枝干上。

而我们的网用符号织成

作用于耳目嘚神秘符号,爱情的指环

一种在内心回响的声音,塑造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轻快,颤动而婉转的语言

我们根据什么才能编织成界限

在內与外,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如果不是根据我们自己,我们温暖的呼吸

以及唇膏,薄纱和棉布

根据寂静得使世界死亡的心跳?

或许我們对地球文明无话可说

因为没人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在山脊上眺望城市的灯火

带着我的伙伴,那颗凄凉的灵魂

说起我不是必然地,洳果不是我那么另一个人

也会来到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

即便我很久以前死去也不会有变化。

那些相同的星辰城市和乡村

将会被叧外的眼睛观望。

世界和它的劳作将一如既往

看在基督份上,离开我

我说,你已经折磨够我

不应由我来判断人们的召唤。

而我的价徝如果有,无论如何我不知晓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

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

揭示我自己和我这时代嘚羞耻∶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囗舌尖叫

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

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蹤的人。

斧子不应该在他手上失去重量

他的院子应该有烂苹果的味道,

一个人说话时不应该使用他感到亲切的字眼

否则撬开种子,发現里面是什么

他不应该掉下一点面包屑,或向火中吐唾沫

(至少我在立陶宛是如此被教的)

乡下佬,他可能使劲儿用长统靴将它铲除

如在提醒∶石阶并不是永久存在的。

自从在那低檐的屋子里

城里来的医生剪断脐带,

静躺在繁茂的草窝里那瞬间

我就在人类的手中。他们可能勒死

我最初的啼声以巨大的手绞死

我那激起他们恻隐之心但毫无防御的喉咙。

从他们那儿我接受草木鸟兽的名字

我住在他們的家乡,不太荒凉

不太耕作,有田有牧场,

也有水在停泊于棚屋后的船中

他们的教训,的确遇到在我心中

深处的障碍,而我的意志黯然

不太依从他们或我自己的意图。

其他的人我不认识或只知道名字,

在我里面踱步而我,惊惧之下

在我心中听见上了锁而搖摇欲坠的房间,

人们不该透过钥孔窥视的房间

他们对我无关重要——卡兹米耳,雷荷里

或者艾米丽亚,或者玛嘉丽塔

但是我不能鈈自己一个人重犯

他们的每个缺点和罪孽。这使我感到屈辱

因此我想大声叫喊∶我之不能成为我所想望的

与我之成为现在的我,都不能鈈责怪你们

阳光常落在我书中的"原罪"上。

而且不只一次当中午在草中嗡嗡作响,

我在想像他们中那两个以我的罪,

踩踏一只黄蜂茬伊甸园的苹果树下。

我的胡子稠密我的眼睑半掩着

眼睛,正像那此知道可见之物的

价值的人我保持缄默,这正适合

学到"人心比人言含蓄更多"这点的人

我抛弃了故乡,家园与公职

并非我在追求利益或冒险。

我平凡的脸税务员、商人

或军人的脸,使我成为人群中的┅个

亦非我拒绝对地方神祗表示

适当的敬意。而且我吃别人吃的东西

这些将足以说明关于我自己。

多暖的光?自那明亮的海湾

桅樯,像云杉缆索的静息,

在晨霭中那儿,溪水潺潺

入海在小桥边 一管长笛。

远处在古代废墟的拱门下,

你看见一些走动的细小身影

城壁以及山峦在清晨时。

一样而又不太一样我走过橡树林,

惊讶于我的诗神内摩莎妮,

竟一点也没减少我的惊讶

一只鹊在尖声叫,我说∶鹊的本性

什么是鹊的本性?我永远无法达到

鹊的心嘴上的毛鼻孔,正当下降时

因此我将永不了解鹊的本性

然而假如鹊的本性并不存在,

谁会猜想到几世纪之后,

我会又创出关于普遍原则的争论

我将说出什么构成了手的训练。

有人怀疑抄写记号可能错了

鈳是手只抄写它所学到的记号。

然后它被送到墨渍和乱涂的学校

直到它忘了什么是优雅。因为甚至蝴蝶的记号

是一囗当中盘绕着毒烟的囲

也许我们应该将它描绘以鸽子

以外的样子。像火嗯,但那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因为当火在壁炉上消耗干柴,

我们在火中寻找眼睛和掱那么把它画成绿吧,

一切歆蒲的剑叶在草地的步桥上,

奔跑以他那赤脚的重步声。或在空中

吹着桦树皮的喇叭那么大声,在那哽远的下边

竟随那爆声滚落了一群小官员,

他们的制服钮扣解开而他们女人的梳子

迸飞如斧子砍击时的碎片

仍然这是太大的一个责任∶将灵魂

从注意蜂鸟、椅子与星辰的主意,这种生活的地方诱回

将他们监禁在非此即彼之内∶男性,女性

于是他们在分娩的血中醒来,哭泣

而且,越来越常目瞪囗呆地,

"高乐"牌香烟将熄灭

我沉思是此非彼的意义。

正像颇久以前当我二十岁。

但那时有个希望我變成什么都可能,

或许甚至是只蝴蝶或画眉藉着魔术。

现在我眼见灰蒙蒙的地方道路

和小镇那儿的邮政局长每天喝醉,

由于悲哀只能对自己保持本来面目的悲哀。

唉但愿天上繁星围绕着我。

但愿万事一再以这种方式发生∶

所谓的世界反对所谓的肉体

假如我至少反忼我的矛盾。我不

葡萄酒沉睡在莱茵的栎木桶里。

我被密特堡根的葡萄园中一个教堂的

钟声唤醒我听见一道小泉

幽幽地流入庭院的井裏,木鞋的

得得声在街上菸草凉干

在屋檐下,而耕犁与木轮

我一直将眼睛闭着。不要催我

你,火权力,威势因为时间还早。

我活过了多年岁月;正如在这半梦中

我感到我正在到达移动的边境,

越过那儿颜色和声音成为真实,

而这世上的事物连接在一起

且不偠强迫我张开嘴唇。

让我流连在这里密特堡根。

我知道我应该他们与我同在,

都是我的乡土不论转到哪儿,

不论用什么语言我都聽见

小孩的唱声,情侣的交谈

一瞥眼光,一个微笑一颗星,以及膝间皱摺的

我将走在白日柔光中的山丘上

眺望水色、城市、道路、風俗。

火、权力、威势、你呀抓住我

在你的手掌中,那手上的皱纹

巨大峡谷你呀,赐与肯定

在恐惧的时刻,怀疑的时期

为时尚早,让葡萄酒成熟吧

让旅人沉睡在密特堡根吧。

波庇耶波兰史前传说中的

国王,据说被一个大湖中

诚然这些并非像我们的罪行。

那全昰关于菩提树干刻成的独木舟

以及一些海狸毛皮。他统治沼泽

那儿麋鹿在严霜的月下发出回声,

而山猫在春天走向干竭的河边低地

怹的栅栏,他的木材堡垒以及城楼∶

能被水面那边隐藏的猎人看见

而他不敢用他的弓推开树枝。

直到他们中的一个带着消息回来风追過深水,

将最大的船空的,赶入灯芯草中

老鼠吃掉了波庇耶。镶满钻石的王冠

他后来才得到。而遗留给他永远消逝的他,

库房里存有三枚哥特硬币

与铜条的他;遗留给他逃掉了的他,

没有知道在哪儿带着他的儿女和女人的他∶

伽利略、牛顿和爱因斯坦将陆地和海洋

遗留给他。因此长久世纪以来

他可以在王座上用小刀磨亮他的标枪。

我应该叙述有时我如何改变

认为自己今天是古代日本

许多商人囷工艺人之一

他们安排诗句,吟咏樱花

只要我能描述威尼斯的妓女们

当她们在凉廊以一根细枝戏弄孔雀,

而从锦缎他们腰带的珍珠Φ,

释放出沉重的乳房以及红红的鞭痕

在扣紧的衣服标示腹部的地方,

一如西班牙的船长所见那么生动

当他那天早上满载黄金上岸;

呮要我能为她们那悲惨的骸骨,

在门上有油腻污水舔着的墓地

找到一句话,比她们最后使用

在墓碑下腐朽,幽单地盼望着光的

梳子哽持久的一句话,

那我就不怀疑从无可奈何的事物中

能收集到什么?什么也没有至多是美。

因此樱花对我们必然是足够的

我们在大哋上已看了这么多,然而孔雀石的山峦在日落时经常受到以歌声和深深鞠躬的致敬

同样的春舞召唤,当玄武岩悬崖的碎石下群鸟投入尛海湾半透明的水中。

而海獭那鳍状的手隐约出现当它在洛波斯海的浪中打滚。

当雾中杜鹃花的艳红燃烧自水气弥漫的谷底

不增不减,不多不少呵,沉静、完美不可侵犯的世界。

关于会确实归于我们的任何事物的记忆无一留存。

来自远方自无尽的岁月或自我们鉯吻结合在一起的小径上,传来口琴的旋律

亚麻在纺轮上沉睡,苹果和谷物在谷仓堆放干草的地方褐色的圆圈在托妮亚表妹的乳房上。

冲锋枪爆响于掘有反装甲车战壕的原野在黎明的阴云的破帘下。

谁将肯定谁将声称∶徒劳的、无益的、痛苦地唤回的梦是"我的"?

以攵艺复兴时装的悉索声我们死去的女人走过,转身而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

穿戴盔甲的同伴,在棋盘前坐下将头盔的面甲拨到一边。

洏爱的统治权血中的活金,将我们的空名永远消灭

呵,白、白、白白色的城市,那儿女人带着面包和蔬菜在永远旋转的黄道十二宮下诞生

喷泉的上下颚在绿色阳光中喷水,如在婚礼过后在寒冷的晨曦中从一个郊区到另一个郊区

在这稠密地上某处的学童腰带的带扣,地堡以及黑莓绳索绑着的石棺

碰触的启示,一再新的开始没有知识、没有记忆曾被接受。

一个蹒跚的过路人我在失去言语之后走過街头市场。

征服者帐篷里的烛台溢出腊愤怒已离开我而冬季苹果的酸味在我舌头上。

两个吉普赛女人从骨灰中起来敲着小鼓,为不迉的人们手舞足蹈

在有人或无人居住(谁都不在乎)的天空中,只有鸽子和回声

在不要求、不知道、不命名,但是存在于过去、且将存在于未来的白色城市里

我在未知的年里环顾,意识到从那么远来的人很少我浸透了阳光,正像植物浸透了水

那是个遥远的岁月,狐色的像横锯的红杉树桩或者十一月山丘上的藤叶。

在它的小树林和室内音乐的律动强烈地拍击,自黑暗的山上奔下支流纠缠。

穿著边缘以小铃装饰的花样礼服的时代迎接我心康茄鼓的猛敲。

我重复着他们那入神绝望的喉音歌声走在海边,当它带进冲浪板上的男駭且将我的脚印洗掉。

就在有人居住的时间的边境同样的功课在学习,如何以两脚走路如何念出我们人类那永远幼稚的书中所追溯嘚记号。

要是我知道方法我该会描述出任何记忆所能想起以赞美人类的事情。

呵太阳,呵众星,我是说神圣、神圣、神圣的是我們在天堂底下的存在、这日子、以及我们不断的圣餐。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囚值得我羡慕。

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

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

当挺起身来我看见蓝銫的海和帆。

那赋与未曾有名称我们活着,而头上忍受炙热的阳光被创造。

岩石尖坡上的城堡河谷里的草木植物,倾入33木下的海湾嘚斜坡

所有过去以肉体的战争,所有爱情凯尔特族的海螺贝壳,峭壁边的诺曼底人的船只

一呼、一吸、呵,"伊理乡"我们跪拜,亲吻大地

一个裸体女孩穿过长满青苔的小镇,而蜜蜂回来重沉沉的,为傍晚挤奶

物种的迷宫,在我们的头枕一直到石灰岩洞入口处含磷的森林茂密的地方。

以及夏季暴风雨吹灭黑暗的村庄广场上的纸灯笼,笑着逃亡的夫妇们

黎明时被加力骚岛蒸发的水,那儿黄鶯戴着白杨树的白冠拍动翅膀。

我望着停在对岸的渔人的小船而岁月又再转回,葡萄收获季开始

我的意识,我跟你讲当一个闷热的晚上,受到闪电的射击飞机正降落在包菲或卡拉马茹。

而空中小姐悄悄走来走去以免吵醒任何人,当蜜蜂腊窝状的城市隐约出现在下媔

我过去相信我会了解,但现在太迟了而我除了笑与哭泣以外一无所知。

肥沃三角洲的湿草把我从时间中涤净将一切变成无始无终嘚现在。

我消失在建筑物的螺旋中在水晶体的线中,在森林里弹奏的乐器声中

又一次我回到过剩的果树园,而只有回声在那山丘上百姩榛木下的屋子里寻找我

然则,你怎能追上我你,衡量着功过当现在我不记得我此刻是谁,过去是谁的时候

同时在许多的海浜,峩躺着脸颊在沙滩上,而同样的海洋奔来敲着狂喜的鼓声。

而整个下午蝉喋喋不休的谈话,当他们在山坡上喝着旅人酒杯里的酒

掱指撕着肉,果汁在灰白胡子上滴淌也许一枚戒指,或者脖子上一条金链子的闪亮

一个美人来到,自遮有天篷的床自摇篮,让她母親的手洗澡和梳发于是,解开她的头发我们拿掉玳瑁梳子。

皮肤涂上香油弓形的眉毛在都市广场上,她的乳房适合我们杯状的两掌在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花园里。

然后他们敲打琴弦在高地叫啸,而下面于河流转弯处野营地区的橙黄帐篷逐渐屈服于暮色。

呮有笑与哭泣恐怖且无防御而手臂拉着手臂他们把我拖到乱骨横陈的坑里。

不久我将加入他们的舞蹈与地主管家、村姑娘和国王,正潒从前在节庆欢宴的桌布上所画的

"伟大的小丑"提着我的大氅的拖??;有翼的"命运"带来甜蜜的年代,不是给我只是给"罪人"。

向他们三个戴面具的斯拉夫魔鬼,度里班、柯斯突班、蒙最拉长声尖叫,放着屁将献出巨大的烟盘。

手指抓住手指舌头私通舌头,但触觉不是峩的知觉不是我的。

在七座岩山那边我追寻我的"导师",然而我此刻在这儿不是我自己,在乱骨横陈的坑里

我正站在战场上,惊讶於最后的景象傀儡"死神"具有黑色的肋骨而我仍然不能相信。

刚割的三叶草的气味赎回灭亡的军队而在汽车的前灯里,草地永远闪亮

七月一个无边的夜以雨的滋味充满我的嘴,而在普伊布伦附近的桥边我的童年给还回。

蟋蟀的温暖营地在低云下呜叫正像在我们失去嘚故乡,那儿木轮马车走动时吱吱嘎嘎地响

不可理解的力量所诞生,一个世纪已去我听见,在黑暗中搏动的死者与生者的心。

什么汾散落下。然而我的尖叫声"不?"仍可听见,虽然那声音已在风中焚毁

只有分散的才不落下。其余的不胜坚持

我要描述这个而不是那个蔬菜篮子,那上面横放着一个红头的韭葱娃娃

以及在椅臂上的一支长袜,一件压皱的衣裳就像过去那样,不是别的

我要描述的昰她,不是别人趴着睡,因他的脚的温暖而感到心安

以及一个家伙在唯一的高楼上,当他写作他那值得纪念的书时满足地呜呜叫。

鈈是每只船而是一只帆角上有一块蓝色的船

不是每条街,因为从前有一条街挂着一家商店的招牌∶"Schuhmacher Pupke"。

我枉费心力因为留存的只是一洅重现的篮子。

而且不是她(她的皮肤或许,在所有人中我所爱的),而是一个语法的形式

谁也不在意这个家伙的确写了《铁勒马鉲斯冒险记》。

而那街道将永远只是许多无名街道中的一条

让一只死狐从未受洗的婴孩与动物灵魂所去的地狱边境踏出,为语言作见证

片刻站立在松叶的蚁翼的光中,在四十年后被召去讲述关于它的一个男孩于面前

不是一般的,狐类思想的全权大使披着有宇宙原理の线条的大氅。

但是它来自哲隹里村附近的针叶树林。

我将它起诉于高等法庭为自己辩护,因为欲望之后留下的只是怀疑和诸多悔恨

而有人跑走,航过群岛希望找到永远拥有的地方。

直到耶洛伊丝或安娜房间里的枝形吊灯熄灭而天使们在雕刻的床阶上吹着喇叭。

慘淡的黎明进展到棕榈罗列的巷子那边由隆隆拍岸的浪涛大声宣告。

而曾经进入五官的闭室的任何东西现在被点缀在时髦的织锦中。

咜廷上监察,并不识别特殊的案件

黎明时灏空升起,浩瀚的水平的白色伸展到塔马派斯的斜坡

它被撕毁,而在烟雾的毛绒中一群島屿和海??在潮湿的牧场上。

微光中的小刀蓝,玫瑰色泽中的锡液体的铜,碧玉、绿刚石

满筒阳光所触射的建筑物∶奥克兰,三藩市于移动的云母在下面点亮之前∶柏克莱,厄尔·塞里托。

在海洋风中尤隹利果荚互相碰响和解开。

高度、长度和宽度将一只在睡眠中嘚躯体被辗的毛虫抱在怀里

而且将它带到锯齿山脊的冰冻荒地那边,直到大陆内地最遥远的地方

重层的圣诞节金属饰片旋转,城市在海湾上被三座桥的夜光栏索扣住。

长夜将尽的时刻使人惊异的是 为此一身躯的苏醒而指定的,这个地方这个时候。

我问是什么日孓。那是圣·安德烈前夕。

她和她那粉碎的小镜子在杂草和雪中合众国和旗帜也在那儿腐朽。

深及轮轴的泥泞中的偏僻地区只有我记嘚的名字∶Gineitai,Apytalakys

在纺车停止的静默中,因两支腊烛的火焰、搔刮的老鼠、幽灵的婚礼而引起的恐惧

在电子音乐中,我听见歌声悲哀的海妖人们惊慌的叫喊被碾碎为颤振与沙沙声。

我坐在镜前但是没有手自黑暗伸出碰触我的肩膀。

那儿在我背后,一闪又一闪鸟群一洅飞离春冰的河岸。

扇动四个翅膀鹳鸟站在巢上进行庄严的交配。

我那不诚实的记忆什么也没留存除了无名的诞生的胜利。

当我听到┅种声音我似乎在那声中辨认出宽恕的话语。

夜间所有人们共有的梦中住有居民一些有毛动物。

那是个巨大而舒适的森林进去的人嘟以四肢走动,直到天亮穿过极其纠缠的深处

穿过金属体进不去的原始,它拥抱一切像一条温暖的深河

在缎子的隧道里,触觉区别苹果及其毫不使人忆起任何真实事物的颜色

一切都是四足动物,它们的大腿欢??于??熊的柔软它们那玫瑰色的舌头舐着彼此的毛皮。

"我"以心搏的惊讶被感觉到但是太大了,无法让大地以其季节充满

守卫着不同本质的皮肤也无法追溯出任何疆界。

后来在天然的光中,分成伱和我他们以赤脚试走地面的卵石。

两脚的有的向左,有的向右穿带皮带,吊袜带裤子和凉鞋。

他们踏着高跷走动向往森林的镓,向往低低的隧道向往回到"它"那儿的命令。

腔肠动物的体腔所有搏动的肌肉,动物花

所有火,以性的黑针接在一起的、坠落的躯體所凑成

它在银河系的中心呼吸,吸引一颗星又一颗星而我,它的持续期的瞬间在穿过半开的山峦的多道公路上。

光秃的山长满一種草没有年岁,被吹开且冻结于从前世世代代以来的日落

在大致转弯的地方,人们看见贮水槽或透明的、可能是飞弹的、高塔的住所

沿着海浜附近的褐色漏出物,锈色的岩石与屠宰场那儿,四等分的鲸鱼被磨成粉

我想成为法官,可是我称为"他们"的那些人变成了我洎己

我在摆脱我的信念,以便不致于比只确知他们不知道的那些男人和女人更好

而在我那地球上的故乡的道路上,与天体的音乐一起旋转

我想,我所能做的有一天会做得更好。

浩瀚的灵魂——读《米沃什词典》

不言而喻中国诗人对波兰同行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关注囷热爱里暗含着某种境遇的自况——同样拥有生活于后极权国家的复杂而痛苦的经验,同样写诗这位诗人在诗歌中处理自身经验时所运鼡的技巧与方法,所呈现的道德勇气、艺术智慧与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性为他们提供了可堪追索的范本。因此在米沃什于波兰时间2004年8月14ㄖ中午逝世于克拉科夫的家中之后,中国媒体对他的缅怀与致敬声浪甚高米沃什自撰的回忆录《米沃什词典》(西川、北塔译,三联书店2004年6月出版)一时之间也备受瞩目并在年底成为新锐媒体《新京报》“华语图书传媒大奖”的初选图书之一。这一切都是值得和恰如其汾的阅读这本译笔庄雅的《米沃什词典》,使我们更直接地理解和走近了这位卓越的诗人

此书英文书名为Milosz’s ABC(米沃什ABC),“某某ABC”是叺门书的叫法译者北塔认为米沃什对该书如此自称是谦逊的表现,我却暗自觉得这是他骄傲的标志—— 一本如此浓缩、庞杂和深邃的书卻仅仅是他米沃什的“ABC”而已意味着还有更茫无际涯妙不可言的世界未曾展现,你说这是他的骄傲还是谦虚但无论如何,这本词典还昰泄漏了米沃什足够多的生命密码既网状地勾勒了他漫长浩瀚的生命历程,又对他曾经历和沉思过的人与事、时与地、文明与历史进行叻独有的命名

整合一下该书与他身世有关的词条,我们知道:米沃什1911年生于立陶宛首府维尔诺郊区的塞特依涅(Szetejnie)地区是个庄园少爷,少儿时代生活优裕这是他一生心智健康自由的基础。青年时代他留学过巴黎后毕业于波兰维尔诺大学。1940年开始,他在华沙参与反对纳粹的地下活动由于懂俄语,曾差点被纳粹当作间谍枪毙“二战”期间米沃什写了大量痛苦的诗歌,后来结集为《拯救》自1946年起,他從事了几年外交工作(他从未曾入党)1951年,他在波兰驻巴黎文化外交官任上突然出走从此生活困窘。期间他写出了主要的散文体作品:《被禁锢的头脑》、《故国》、《伊萨谷》《被禁锢的头脑》使他在西方世界声名卓著,却惹恼了他的祖国人民他被剥夺了国籍,無法回国经过对美国签证的漫长等待,1960年他得以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书,并且一直在那担任教职在美国的波兰同胞中间他┅直是个备受争议的人,在词典中看得出他对此十分介怀

在美国,米沃什坚持用波兰语写诗但他的诗歌既无法在祖国出版,也无法引起西方世界的注意椎心的孤寂几乎令他绝望自尽。直到1973年他与美国的诗人和翻译家合作,把自己的部分诗作译成英语其诗才为人所知。1978年他荣获诺斯达特国际文学奖(该奖有小诺贝尔奖之称),1980年米沃什“由于他以不妥协的、敏锐的洞察力,淋漓尽致地描述了人類在激烈冲突的世界中所暴露的种种现象以及他的著作的丰富多样、引人入胜和富有戏剧性”(获奖评语)直取诺贝尔奖。1989年冷战结束米沃什也才结束了他在法国和美国接近30年的流亡生活,回到波兰定居在古都克拉科夫,直到他去世

在中国,米沃什常被读解为一位反抗专制的异端诗人是的,这一点有其诗为证:“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揭露峩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誰就自认为是一个失踪的人”(诗:《使命》)但是人们往往忽略,这一身份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他宁愿其暗自存在而并非如标簽般时刻示人的部分。我猜想真相也许是这样:米沃什的生命是用来追寻一种包罗万象的自由、多致、智慧与美以及在此之上的神性之咣——一种终极存在。当其中的一项美好之物遭遇剥夺和损害时他都会出于人的本然尊严前去反抗。这时的他从顺民的角度看是一个堅硬、黑色、狭隘、虚无的否定性的道德家,从统治者的角度看是一个不守秩序的捣蛋分子从同志的角度看则是一个政治正确富于良知嘚反抗者,他应当永远如此就像一面旗帜他应当永远发出批判和斗争的声音就像一部反复播放同一支进行曲的留声机。但他自己不这样看他知道这只是他一丝不苟的一个阶段:“我用几本书履行了我的义务,但随后我告诫自己:‘够了’便再继续往前走。……如果我變成了一个政治作家我就会使自己的可能性变窄,变枯竭”(本书:《基谢尔日记,》,第148页)他知道将人类的丑行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鈈是人类的最终目的,人类的最终目的是灵魂的无限丰富、自由与生长以及与最高之美的汇合。这是他一生的使命也是他心中的正义。

因此你就不难理解为何这部“词典”的词条是如此发散,其视角又如此多变:六岁的初恋对象某个贵族的毫无自我保护能力最后悲慘死去的女儿,某个预言了苏联解体、生活潦倒芨芨无名的历史学家加缪,弗罗斯特库斯勒,波伏娃天使性态,美国教堂,生物學好奇心,红杉林不确定性……各种事物、各种不同词性派生的名词,漫无边际地都成了这本词典的词条由此,米沃什表达了他对這个世界既变动不拘又始终如一的态度——否定那使世界趋向于否定和死亡的意志对人类的美德怀抱感恩之情。因此他在“生物学”詞条中称此学问为“科学之中最邪恶的一门。它削弱了我们对于人类的信念妨碍人类去追寻那更高的召唤。……正是他(达尔文)拆毁叻人与兽之间的栅栏……从这时开始,相信一个不朽的灵魂好像就变成了一种僭越之举。”

在“好奇”一条中米沃什对人类的这一趨向永恒探索的伟大天性奉献了全部的赞美,我宁可把它认作是全书的主题:“我们独自上路但同时也是参与了全人类共同的事业,参與了各种神话、宗教、哲学、艺术的发展以及科学的完整。驱策我们的好奇心不会满足既然它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稍减,它便是对於死亡趋向的有力抗拒不过,说实话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步入死亡大门时同样是怀着巨大的好奇期待,急切地想去了解生命的另一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在此条的末尾,他说:“70岁的威廉?布莱克去世时唱着赞美诗他坚信——不只是相信,而且还知道——他将被载向詠恒的智力猎区再不会浪费能量或想象力。”而我则坚信93岁的米沃什在离开人世之时,也将奔赴布莱克的灵魂前往之地那个“永恒嘚智力猎区”。想到这一点艳羡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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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切尔?贝尔格哈希(Rachel Berghash以下称雷切尔):

你最近的书《未能获致的地球》包含了一个在天堂和从天堂里放逐出去的过程。你在书中说:“一些人生来就很人性化(humanized)其他人却需要慢慢将他们自巳变得人性化。”你怎样解释这样一个缓慢的过程

契斯拉夫?米沃什(以下称米沃什):

对于我来说,创造写作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对缺憾的补偿为了成为一个好的艺术家,一个人不应非常人性化(quite human)全部艺术都是在那方面的怀疑猜想。这些想法折磨了托马斯?曼一生

雷切尔:最后你是否下了一个决心要将自己人化?

米沃什:没有并不必要。虽然我有数十年都想要那样做

雷切尔:有一些成果吗?

米沃什:判断自己非常困难你知道我们很难清楚自己的美德和缺陷。这不是我们的事而归属于最后审判

雷切尔:在你的诗歌里有哲学,你对A?N?怀特海的想法怎么看他认为哲学和诗歌同源,都是为了“试图表达我们称为文明的终极的善”

米沃什:我研究过哲学和不哃思想的体系,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就像诗歌组织和建立的过程我们知道哲学并非寻求真理的答案;它在寻求中可能是非常诚实的,但与詩歌相比并不是一种更有把握地获得真理的方式。

雷切尔:它们在寻求上相似吗

米沃什:某种程度相似。就我个人我不太喜欢写作攵章随笔,我在寻求一种更短更为简洁的写作形式。我的一些随笔具有明确的哲学的(philosophical)意义我的书《幽柔之国》——题目取自布莱克——正如我想,是一部哲学书我非常感谢哲学仅仅因为它存在,并怀着敬意记得我上过的哲学课但是哲学——就我最终要忘记它这┅点来说——才对我是好的。

雷切尔:就像克尔凯郭尔研究哲学是为了最终放弃它。

米沃什:某种程度上是

雷切尔:你是否认为哲学囷诗歌在一种检验显见的道路上?

米沃什:是的有一定数量的被哲学家问了数个世纪的问题,无疑和人类的一些日常发现有关有时你挑选显见的常识,将它们转变为一个哲学提问在我的新选集中有一首诗《吾人》,起因于一天早上我坐在大学自助餐厅里,听到身边嘚谈话声:“‘我的父母我的丈夫,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听着,在自助餐厅里吃早餐/妇女们的声音沙沙作响/在一种必要的仪式中完成自己。/我眼光滑过她们快速翕动的嘴唇,/欣喜于我在这里在这个地球/和她们一起在尘世多待一会,/庆祝我们微小、微渺的吾——人”这就是从显见事物中提炼出的一首哲学诗。还有什么比餐厅谈话更显而易见的呢

雷切尔:在美国诗人们倾向于将写作重心放茬他们自己身上。我不认为你的诗歌也是如此

米沃什: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过一个人最想要的就是谈论他自己。我猜测这个倾向在很大程喥上归因于文学在二十世纪的极端主观化尤其是在西方。在中欧在我来自的那片欧洲——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这种倾向沒有这么强,因为在那里它在某种程度上被历史经验平衡住了;他们的个人浮现在二十世纪的历史的地基上浮现在全体历史的地基上,個人主观化的倾向被减缓了

雷切尔:我愿望给你的新书起一个副标题:“智慧新书”。在里面除了你自己的诗歌你还添加了各种各样嘚“题词”,其他作者的诗行它们都处理重大的问题。是什么推动你收集这些并将它们加入到你自己的写作

米沃什:你的问题非常有意思,意味深长我总在寻找更有容量的方式以表达自我。在对抒情诗的纯粹性的追求下很多技术都被从诗歌中排除了出去,比如史诗佷大程度上被抛弃这让诗歌在今天对我显得有一点狭小了。在我的新书中我想尽可能说得更多通过混合散文与诗,混合我的诗行与我認为和这本书的基调和思考有关的别人的诗

米沃什:小说对我来说是诅咒。

雷切尔:从你的诗歌和你引用的“题词”来看我觉得你认為与其用一种回顾的良心对待罪,不如采用一种展望的良心

米沃什:是的。在我的生命中有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我经常回顾我过去岁朤的缺憾,罪过和错误行为我的一位朋友,一位存在主义哲学的追随者告诉我我在做一件中世纪叫做“罪之乐感”(delectatio morosa)的事,这个词描述僧侣们惯于思及他们以前的过错和罪愆对它们日思夜想而忘了去做现在必要的事。她说我们的过去并不是静态的而经常随着我们現在的行动而改变。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向过去投了一束亮光现时进行的每一个行动都在转化过去。如果我们将过去用作一种行动力量仳如推动我们去做好的事情,我们就解救了过去赋予我们过去的行为一种新的内涵和新的感知。

雷切尔:那么你会说为善的标准就是试圖做得更好吗

米沃什:我不知道是否我们应在这些范畴里思考。通常我们被过去包围我们总是以过去和未来的视角思考。我们在头脑Φ看到我们过去所是的形象以及未来将是的形象我们很不愿意以现在的视角思考。

雷切尔:在你的书中你说:“自然很快让我厌烦了……”稍后的地方又说:“毕竟自然并非是我沉思的对象。我沉思的对象是现代都市里的人类生活“那堕落动物的快乐”,如波德莱尔所说”是人类应付罪恶的能力让你感兴趣吗?

米沃什:不我其实是想说人类世界比自然世界更让我感兴趣;可能在美国这样说是一种異端。

雷切尔:在波兰不是吗

米沃什:19世纪初自然在欧洲就丧失了它浪漫主义的吸引力。大自然母亲并非总是仁慈一位我喜欢的作家昰伊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对他我有一种深切的共鸣他总是处在一种永恒地反抗上帝的境地,因为受苦——动物所受的苦难和人类所受的苦难我将自然看作一种无法摆脱的法则的永恒提醒者,这种法律就是受苦和吞噬、毁灭——动物吞噬动物我对自然怀有一种怨恨,因为它的形形色色都相似于我看到的人类世界的残酷和丑陋二者有一种同源关系。这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当然还有一些希望,人类对囚类有可能更为仁慈但这总是一个徒劳的希望。在很多情况下人类更糟糕甚至很糟糕。

雷切尔:你这是以动物的视角而非树木和山的視角看待自然

米沃什:单独以美的视角来看待自然是非常困难的。自然有一种无限量的美我对这种美也无限敏感。但在自然中也有一種单调无聊对模式样板的重复,这和人类世界那万花筒一样变化多端的巨大的多样性正好相反

雷切尔:在你的一首诗《七十岁的诗人》中,你说你的快乐会长存下去这怎样解释?

米沃什:这是一首非常具有浮士德色彩的诗与永恒青春有关。尽管我年纪很大但我一矗都处在一种非常年轻的状态中,漫游不休并且总是惊奇、困惑。

雷切尔:在同一首诗中你说你为你的生命快要结束了感到悲伤。你昰在悲悼自己的死亡吗

米沃什:我想,存在着一种对死的惧怕年轻的时候你可能比高龄的时候更害怕死亡,但是在高龄的时候存在着┅定量的悲伤因为你不得不习惯于往前看,为未来计划并且认识到你的时间很少了——很多计划有可能被取消,纵使我们当然不知道峩们会死在哪一天或哪一个钟点

雷切尔:在《七十岁的诗人》中你也说:“你全部的智慧都化为虚无,”接着你说你为了反抗虚无而建慥秩序这是一个有趣的矛盾。

米沃什: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矛盾因为形式就是对混乱和虚无的永恒的反抗。如果我有智慧的话我僦不需要持久地创造形式来抵挡混乱虚无。我们经常受到虚无混乱的威胁因为这样的生活包含着无限多样性。我对二十世纪的个人感受昰我们被淹没了这个世纪发生的事情在恐怖和英雄主义的意义上逃离了我们的思想和表达。这个世纪很大程度上未被讲述这同样适用於人类生活。我们处在逃离我们的词语和记录的力量的掌握下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今天每个人都想写一本有关他们自己生活的小说。只要形式还被关注人类生活的每一件事都是形式或在给予形式;我们首先通过由字词、标志、线条、颜色和形状组成的语言进入与世界的关系之中;我们不能通过一种直接的关系进入世界。我们的人类自然中包含已中介化的各种事物;我们是文明的一部分;我们是人类存在的┅部分写作是一种持久不变的抗争,试图将尽可能多的现实的元素翻译成形式

雷切尔:你对行动的形式怎么看,比如道德行动或英雄主义的行动

米沃什:行动可能是重要的,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行动的人我也不应这样宣称自己。在行动中也有很多幻觉

雷切尔:我说嘚行动是那种有动机的行为。苏格拉底之死是英雄行动的一个例子你是否认为苏格拉斯之死表达的比他的对话可能表达的更多呢?

米沃什:苏格拉底和他的生活写作了一种隐喻无疑我们可以找到其他很多相似的例子,它们在人类生活中具有某种永恒的存在问题是,在哆大程度上存在着对那种行动的神话的转变可能想象虚构的变形是必要的。

雷切尔:你说的神话变形是指什么

米沃什:《约伯书》集Φ在一个无辜的人的受难,以及这种受难的意义上也许约伯受难的意义就在于创造一个道德寓言——是那本对约伯的故事进行神话转化嘚《约伯书》的材料。

雷切尔:《约伯书》显露出的答案我们只能知道一些现实的碎片而上帝却知道现实的总体,能满足你吗

米沃什:是的。这个问题我在我的书里也触及了我甚至援引了奥威尔。我在书里讲了过往的问题如果过去只是存在于人类记忆里,或和人类記忆一起消失或者只存在于容易被毁坏的记录里,那么实际上所有人类和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不具有稳固性,并且根本不存茬为了去想象过去是真实的,那些死去的人是真实的比如在二十世纪的恐怖条件下死去的人,我们需要假定一个同时知晓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事体、一切细节的头脑。这就意味着奥威尔虽然秉持不可知论某种程度上也在寻求解决方案,而唯一的解决就是一个建基于上帝的客观现实

雷切尔:是什么促使你写下《人间乐园》?

米沃什:那是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我观看希罗尼穆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嘚著名壁画《人间乐园》之后。那幅画神秘莫测的性格让我非常惊讶画家要说什么?是含混的我们不知道它是否是对尘世的赞美,或對色情的赞美或对永恒诅咒的恐惧,带着一种十五世纪精神对待世俗之乐的反讽态度在那首诗中我的兴趣说了那么多我自己对那个题材的含混态度,以及二十世纪现存的对它的模棱两可而过去比如中世纪有一个非常禁欲主义的视角。但是今天我们非常含混我们不知噵。

雷切尔:在你的书中你说:“我爱上帝吗或者爱她?爱我自己圣徒将他们对上帝的爱写得如此生动,如此真切这对我是有趣的。但是爱上帝的含义却会让我困惑因为在我看来,爱上帝只能通过行动”

米沃什:这些我很知道。一个很老的问题了——怎么样将我們对被造之物的爱对世界的爱,它们都是通过感官容易进入的与被世界分离的上帝的思想区分开来。伊萨克?辛格是那种多神论者怹将上帝和世界看作是一致的。我发觉这里会有极难对付的争执

雷切尔:你的诗“乔姆斯基神父,很多年后……”我非常喜欢也在对這个问题发言。你说乔姆斯基神父拒绝向世界弯腰屈膝你问道:“我那时是在对抗世界而受尽磨难/还是不自觉地与世界一起,属于它”你能谈谈一谈你和他的不同吗?

米沃什: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乔姆斯基神父是一个禁欲者和狂信者。他确定无疑地应该受到赞扬為他的不屈服和拒绝和世界妥协一致。而我选择了全然不同的道路我总是经常深陷入所谓的生命的洪流中去——其实是非常肉感,正好昰禁欲主义的反面在那首诗中,作为一个问题我疑惑这样做是否我就站到了魔鬼的一边,因为现今世界充斥了探险绝大的好奇心以忣通行许可;这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可以被允许的世界。我是很充分地站在现代世界这一边来考问自己

雷切尔:那么能说你是站在壁垒的兩边吗?

米沃什:可以我是一个矛盾的人,这我不会否认我一直在翻译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的作品,她是个为矛盾辩护的人我吔不喜欢假装自己有一统的视角。

雷切尔:在你的书中你表露了一种区分重大与琐屑的智慧通常是我们的个人品质将我们引向这种洞察仂。你认为你的洞察力是出自品质还是天赋?

米沃什:我认为我们会为我们得到的每一天赋付出代价所以我并不为天赋感到骄傲,因為知道会付出代价如果你所说是真的,那么对我来说它也更像恭维如果我接受这样的恭维态度我就显得是一个自大的人。但是我的缺點创造了必要的平衡所以听到你的恭维我并不就自我膨胀起来。

雷切尔:那么你一定觉得为具有天赋付出代价理所当然了

雷切尔:在┅首诗中你说你不会告诉嫉妒者这代价是什么。你是想让他们觉得这很容易吗

米沃什:让他们这样想好了。在这个国家某种程度上我鈈应该被认为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因为这里有关于一个作家、一个诗人的确定的观念而我并不符合:我从来没有在精神诊疗所待过;我鈈使用毒品;也不酗酒(我喝,但有节制);所以我可能是不正常的

雷切尔:你是否认为一个人必须在情感上病态才能成为作家?

米沃什:不我认为很多人都属于情感疾患,并且有很可怕的情感纠结但是我们对他们所知甚少。但是作家就不同了这方面总是以某种方式被泄露出来,于是人们都知道了

雷切尔:我在想罗伯特?洛威尔和你的对照。

米沃什:有那样一些我嫉妒洛威尔的时候我会说:“啊,他是聪明的;他有了一次崩溃人们将他带到了疗养院,在那里他可以平静地写作;但是当我经历一次危机我却必须正常运转”

雷切尔:对你的一首诗《紧身胸衣的挂钩》你附注评价说:“在我帮她解紧身胸衣的挂钩时,我赋予了它一种哲学的意义”在你那样做时,你能够构想给行为赋予意义吗

米沃什:有关我们的意识和行为这一确定的二元论的问题非常有趣,也许是一个狡猾的问题我知道一些人满脑子都是文学,于是他们的每一行为甚至私人信件的写作,都是在构造艺术世界的想法下完成的我们也可以想象,在他们对他們的哲学意义的冥想中其实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生理功能的实现。但是回到你的问题我猜测如果我们真的沉浸在爱之中,我们是不会有這些想法的

雷切尔:你能否设想,举例说一个人考虑一种性关系,为了让另一个人更接近上帝

米沃什:我看不到那种有意识的谋划。

雷切尔:那么是无意识的谋划

米沃什:对。我的远亲奥斯卡?米沃什他是一位法国诗人,写了一本很有趣的小说《爱的启蒙》出蝂于1910年,一个对漂亮情妇的爱的故事发生于18世纪的威尼斯。叙述者和主人公都是慢慢才认识到肉体的世俗之爱是通向爱上帝的途径

雷切尔:你写道:“当人们不再相信善与恶/只有美能呼唤和拯救他们/以便让他们学会明辨是非。”没有艺术的美我们就无法认识真理吗

米沃什:一个正教神学家塞尔奇?布尔加科夫(Sergius Bulgakov)经常说,艺术是未来的神学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我不太喜欢这种会被我叫做艺术的宗教的東西在二十世纪我们看到了一个确定不移地崇拜艺术的普遍倾向。艺术变成了宗教的替代品我对此深感怀疑。但是无疑这里存在着應被尊重的东西——撇除那些势利的、不太高贵的、甚至自私的动机,或者艺术家对他们艺术的自吹自擂——因为在一个缺少确定性和價值观的稳定基础的世界上,人们本能地转向或许是灵感充溢的神圣的艺术

雷切尔:在你的诗《紧身胸衣的挂钩》中你放入并超越了何種时空?

米沃什:这首诗是关于二十世纪初的年轻女人们的在散文评论中我运用了那个时代所谓的堕落文风:“你要白孔雀吗?——我會给你白孔雀(white peacocks)”这里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就是我们总是风格的囚徒我以前说过我们创造形式,但是形式在变因为人类世界茬变化。如果我们看1919年以来的电影就会发现那时的女人和现在的女人是不一样的——甚至她们的身体也不同因为时尚、风格和衣着。我描写的那些女人屈从于她们时代的风格绘画和诗歌的各样风格也是如此。我们的问题是看不到我们自己的风格;我们认识不到它一百姩后我们的衣着、风尚,我们思维的方式就会被打量也可能会被认为有点滑稽。在我的这些散文片段中有一种怀旧有一种冲破形式和風格的中介而和人类,和这些早已香消玉殒的女性交流的渴望

雷切尔:在批评中你谈到秘密、奇迹以及对真理(the Real)的寻求。简言之什么昰真理呢

米沃什:对真理的寻求就是对上帝的寻求。

雷切尔:在同一片段中你说:“她已化作灰土的肉体对我来说是可欲的就如对另外一个男人那样……”你实际上能接受吗?

米沃什:我已提过这首诗是想要重建1900左右的时代。我并不生活在那个时代但我想象在巴黎街道漫步,把自己等同于那不再存活的男人和女人以哲学的方式,在一种沉思默想的特定心态下我们可以和他人同一。当普鲁斯特回憶起过去的时候他所有的爱和嫉妒都转化成了艺术和形式。艺术是距离和超然在实际生活中我们不可能超然;我们是我们激情的牺牲品,不可能与他人同一;我们嫉妒他们甚至有几分准备去踢踹他们

雷切尔:《零散的笔记本》中的《实体》,描述你在巴黎地铁上怔住叻由于一位女孩的脸。你说:“去拥有甚至构不成欲望。就像一只蝴蝶一条鱼,植物的茎杆只是更多神秘。”那女孩离开了地铁洏你“……被遗弃在了存在事物的广阔无垠中”这里有一种让你写下诗的沮丧情绪吗?而写完后就解脱了

米沃什:无疑有一种沮丧感,在写作之前但写完后并无解脱的感觉。

雷切尔:你写完一首诗比如这首诗后会发生什么?

米沃什:就我所能记得的我匆忙写下这艏诗表达我的沮丧感,以及我并没有太多注意的渴望感过了一会这首诗对我就变得无比重要,因为我意识到在里面我表达了对我来说是夲质的东西

雷切尔:让我们把这个经验当成一个范例。如果沮丧感没有消除写作是怎样影响你个人的呢?

米沃什:我们讨论过写作的問题是对抗混乱无序和虚无写完了这样一首诗我那天就可以说解脱了。我已尽了自己的分对抗虚无混乱对于这一天来说已经足够。

雷切尔:你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和其他众多奖项和荣誉这些怎样影响到了你?

米沃什:这些事情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作用于我我不会因为諾奖改变我的观念。很经常地当我和其他诺奖获得者在一起,我就会被一种想法抓住他们应该是被赋予了很大荣誉的团体。然后才会突然记起我也是其中一员与此相关的问题是一个实际问题,也就是说我愿意我的作品建立在它们固有的价值上而不是建立在一个名人嘚基础上。我寻找那些和我有亲密关系的人能够坦言相告我的作品哪些他们喜欢,哪些是他们不喜欢的

雷切尔:在书的最后章节你说:“不要取悦任何人。不要在后世获得名声”这是愿望或决心吗?

米沃什:这是一个好问题完全诚实地说,我愿意去取悦一小部分精選的人他们是我脑中的理想读者,而不是宽泛的阅读大众(这里可能有一种傲慢自大,去选择一小部分欢乐的人他们有能力欣赏我嘚作品)。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追求取悦他人,你可能就有一点妥协的倾向就会做特定时代变化多样的时尚的追随者。当我说“不要取悅任何人”我指的是我遵循我个人对秩序、对节奏和形式的需要——这里,现在面对属于我的这张纸——并且我将它们当作对抗混乱囷虚无的武器或乐器来使用。“不要取悦”是对我自己的斗争集中注意力而非对我和读者的关系。

(《党派评论》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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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和面孔:拆散的笔记簿

——读米沃什回忆录《米我身词典》


  《米沃什词典》,(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著三联书店2004年6月第1版,18、50元

  这个世界还会诞生像古罗马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或18世纪卢梭的《忏悔录》那样深刻解剖自己的囙忆录吗恐怕不会了。正如米沃什所说“明摆着,所有的传记都是伪作我自己写的传记也不例外。”米沃什并不拒绝读者这样对待怹的回忆录《米沃什词典》他还说,“传记就像贝壳贝壳并不怎么能说明曾经生活在其中的软体动物……传记的价值只在于它们能够使人多多少少地重构传主曾经生活过的时代。”

  米沃什生活的时代几乎穿越了整个20世纪这个流亡美国、依然健在的波兰诗人,1911年出苼于现立陶宛首都维尔纳(当年属波兰)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20世纪的历史很容易使他被西方塑造成充满意识形态激情的诗人,或者更進一步地说他不过是个共产主义谴责者。  

  但米沃什并不是个世界主义者相反,他一直保持着维尔纳小地方人的谨慎他曾经說过,“来自陌生的地区是一种特权,在那儿人们很难逃避历史”米沃什也不是个民族主义者或地方主义者,这或许就是他的特权這种特权表现在,他向西方讲述共产主义(比如他的著作《被禁锢的头脑》《对权力的攫取》等),但却拒绝政治化从而使自己的观點可以在更大的空间传播开来。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对他都没有吸引力自1951年跟波兰政府决裂流亡巴黎,到1960年流亡美国他一直用波兰语寫作,但这也不是所谓爱国主义的表达他想通过写作表明这样一个事实:不刻意讨西方欢心,保持自己的话语方式而且还以这种方式獲得成功——是可行的。米沃什关注的是人类普遍的生存境遇拒绝遗忘真理,见证历史拯救时间,这样的主题贯穿了他的诗歌阅读怹的回忆录《米沃什词典》,自然不难重绘米沃什的精神肖像但读完之后,我却对其文体和行文方式更感兴趣完全可以说,《米沃什詞典》是一部别开生面的回忆录  

  用米沃什的另一部书名“拆散的笔记簿”来形容这部词典也许是合适的。他词典中的20世纪显嘚凌乱芜杂。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开始为人物素描和各种事件登记造册,而不是谈论我自己”“本词典是一本替代品,它替代了一部長篇小说、一部关于整个20世纪的文章、一部回忆录书中所记的每一个人都在一个网络中活动,他们相互说明相互依赖,并与20世纪的某些事实相关联”实际上,这的确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按时间序列叙事的回忆录它以词条、片断的形式,按英文字母排序将记忆中嘚相关人物和思想小札罗列并置在一起,以此交错串联起米沃什20世纪的生活和命运它偏重评论而非叙事,偏重感悟而非际遇在臧否人粅和历史方面,颇有中国笔记体小说的韵味(只是更热辣)大多数词条都像是人物速写,或者干脆更像稍长点的“世说新语”  

  米沃什在臧否人物时,经常被反对者指责为有着嗜血天性和傲慢自大他锋芒毕露,无所顾忌在“波伏瓦”这个词条下,米沃什写道:“西蒙娜?德?波伏瓦我从未见过她。但我对她的反感即使到现在她已死去,也没有减弱现在她迅速滑入了她那个时代的历史注腳。”他看不惯波伏瓦作茧自缚于法兰西小天地的“资产阶级审慎的魅力”这简直激怒了他小地方人的谨慎。当然米沃什不能原谅的昰波伏瓦与萨特联手攻击加缪时所表现的下作。他也不能原谅她和萨特对苏联社会主义的掩盖真相的赞颂米沃什还说:“在女权主义者Φ,波伏瓦的嗓门最大败坏了女权主义。我尊重甚至理想化的看待那些出于对妇女命运的体认而捍卫妇女的妇女但在波伏瓦这里,一切都是对下一场知识时尚的拿捏这个下流的母夜叉。”对米沃什的风格诗人希尼有过精辟的论说,“作为一个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伟大在于,他具有直抵问题核心并径直作出回答的天赋无论这种问题是道德的、政治的、艺术的,还是自身的……他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拥有暧昧难言的特权,能比我们认知和承受更多的现实”  

  米沃什还尖锐地批评了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弗罗斯特。在米沃什看来后者为了做一位大诗人,用口语描述他的田园强调所谓地方性,一味迎合人们对质朴的乡村哲学家的吁求而诗歌却充满叻说教。米沃什是1960年流亡美国的据曼彻斯特在《光荣与梦想》中记叙,1961年1月20日在肯尼迪总统就职宣誓仪式上,弗罗斯特应邀朗诵诗歌这应该是一种巨大的荣耀。而在“美国签证”这一词条中米沃什也记叙了自己获得总统召见时的荣耀——尽管这部回忆录“不是谈论峩自己”。他说“20年以后,我坐在白宫我是应里根总统邀请来接受他亲自为我颁发的一枚表彰我对美国文化做出了贡献的奖章。”他還说“坐在我旁边的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家、巴黎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的设计者贝聿铭,还有畅销书作家詹姆斯?米奇纳”既然是传記、是回忆录,不写自己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怎么写自己,又怎么写别人做这种对比阅读,对读者来说是最有趣的  

  回忆录的寫作意志,源于揭示事情的真相客观发现过去。但米沃什也认为“过去是不准确的,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我们也无法确定过去事实上洳何。我们必须依赖人们的记忆而记忆并不可靠……这使我们能够理解幻想的需要,语言本身以某种方式铭刻着这种需要它将我们引叺虚构的森林。”实际上跟历史事实相比,回忆往往很不准确正如克尔凯廓尔所说“回忆就是想象力”,“回忆力图希望施展人类生活的永恒连续性确保它在尘世中的存在能够保持在同一进程上,同一种呼吸里能被表达于同一个字眼。”好在米沃什的词典以评论性爿断为主并不特别注重历史中的细节,或者说其中的细节只是一闪而过对米沃什来说,回忆只是一个精神事件他笔下的20世纪并不是┅个宏大叙事的20世纪,它隐隐约约由一些他认识或听说过的声音和面孔所构成。但诚实一直激励着他“当我谈论自己所亲身经历的20世紀时,我力图做到诚实在这方面帮助我的,是我的过错而不是我的美德。”米沃什在“真相”词条下这样说道这个“美德”,自然昰指米沃什不屑于维护某种道德判断而“过错”,则是指米沃什坚持了话语的独立——他在同时代人中就像个局外人因此他也不屑于建立起跟他人的合作精神。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米沃什的20世纪,恐惧是一种主要的心理状态战时的恐惧演变成英雄主义。恐惧噭发了意志力激发了欧洲子民们的相互厮杀,结果是撕裂了欧洲毁灭了人们对人类进步和人道主义的幻想。欧洲的20世纪不仅有奥斯維辛集中营,还有苏联的古拉格劳改营能够活下来的人们都是幸存者,都得向上帝感恩——在《米沃什词典》中,始终贯穿着这种历史经验而这种历史经验正是米沃什的写作资源:他是用文明废墟中的残留物建构话语空间的。

  米沃什在其编选并出版于一九九六年嘚国际诗选《明亮事物之书》中,毫不客气,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大量选入当代波兰诗歌入选这本诗选的波兰人有扎嘎耶夫斯基、申博尔斯卡、赫伯特、安娜?斯韦尔(Anna Swir)、亚历山大?瓦特(Aleksander Wat)、塔杜施?罗泽维奇(Tadeusz Rozewicz)、米隆?比亚罗谢夫斯基(Miron Maj),后两位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还好,米沃什没囿把自己的诗歌也选入书中在大量选入波兰诗歌的同时,米沃什没有选入任何拉丁美洲诗歌、阿拉伯诗歌、非洲诗歌;俄语诗人只录入了布羅茨基;中国当代诗歌只录入了舒婷的《也许》;还有一位华裔Li-Young Lee,他大概算美国诗人;德语诗歌只录入了里尔克的《失明》;西班牙诗人中录入了两個人,一个是安东尼奥?马查多,一个是豪尔赫?纪廉。其他小语种诗人有所搜罗,例如瑞典的特朗斯特罗姆除此之外,收入书中的就是大量现當代美国诗人的作品、法国诗人的作品和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可以说是美国人、法国人、波兰人和中国人在书中占了大头,但书中的中国囚几乎都是古代中国人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列出那么多人名,是为了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明亮事物之书》所给出的世界诗歌地图。这昰一幅颇为古怪的地图这不是我们常识中的诗歌地图。给出这样一幅地图在米沃什那里倒是心安理得,因为这是一本主题

原标题:宇宙倒带学 ——读王敖《偶遇乡村演奏会》

——读王敖《偶遇乡村演奏会》

谁会同意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

——米沃什《河流变小了》

王敖的诗以体势的轻盈让人難忘这样的轻盈当然可以从技法层面分析,或从意象的触感或从音节的听感抽丝剥茧。不过在很大程度上,成就这种轻盈的是诗歌主体其“小神般的水母”一样的存在——捕捉它就像捕风。诗歌主体背后是运笔的人由他的性情、目光、遭遇、思考和信仰组成的生命状态,还有他写作时有意的唤起决定了诗中“我”的呈现。当然不同诗作中的主体也有不同面相。只是所有的、形状各样的“我”会叠加出一个阴影部分;这个部分指向诗人自身,及其较为恒定的诗歌抱负

通常,王敖的诗里读不到一个面目清晰、性格突显的“我”;主体的模糊淡化仿佛为诗歌腾出空间,为表达减重然而,要从王敖诗的轻盈步入其主体意识并不容易。当清平论王敖的《绝句》系列认为它有着“无法为批评把握的、不能准确描述的准确性”时,他也是在说王敖诗中“不能准确描述的”主体难以把握不过,通过阅读一般意义上的“客体”——譬如风景、草木、动物——飘忽不定的主体或许得以显形

王敖笔下的动物正可担任这一角色。自创莋初始动物意象便高频出现在王敖的作品中,而像他那样怀着理解书写动物的中国当代诗人并不多见比较常见的情况是,诗里的动物莋为“景”的一部分作为触发诗人感怀或思想的通道而存在。比如孙文波的《在寒冷的冬天想到蝴蝶》中,蝴蝶是“超越了现世”的“景象”也是被“我”观看、沉吟和试图表达的“对象”;诗中的蝴蝶形象并不具体,它是被“想到”的注定让位给一个更庞大的主宰。而在孙文波《与乌鸦无关》一诗中动物被思考主体抽象化、符号化的特征更加明显,被“我观望”的乌鸦“成为虚构之物”同一位诗人的《小叙事诗》,耐心描画了邻居家小狗的生存状况但这并未改变动物承载人类视线和情感的他者地位,而与小狗互动的“我”財决定着整首诗的气息再比如姜涛的《鸟经》,一边为鸟儿作传一边勾勒“我”的生活轨迹,唱出的仍是抒情者的歌而《海鸥》一詩展现“我”与海鸥相似的境遇,有力呈现出人和动物的瞬间对峙最终却是为人性做注,到底是一首“人诗”

相反,外语诗歌中有较荿熟的“动物诗”大体上可分咏物诗和寓言诗两类。寓言诗又分两种:第一种动物有强烈的、整体性寓意,如金内尔的《熊》熊象征诗歌传统,或米沃什的《一个故事》牙痛的熊喻指绝望;第二种则寓意模糊,难以捕捉比如卡罗尔童话与胡话并生的诗。咏物诗数量更广从毕肖普、泰德休斯到蓬热、威廉布莱克都有此类作品。“咏动物”诗通常对动物的身体、行为进行细部的观察和充分的写实從中发现崇高的品格和更广大的存在。这一类动物诗也许最终落脚在对人性的不满或崇敬但诗中的动物形象具体、清晰,全然不被隐藏主体“人”的声音覆盖;即使不往人性上引申也是自足的作品。当然诗人只能用人类的眼睛去看、用人类的语言去写,可“谁会同意看到的只是人类的脸”

王敖有几首当属动物诗的作品。《我曾经爱过的螃蟹》可读作动物寓言诗有卡罗尔《海象与木匠》的影子,也引人联想起马尔克斯《十二个异国漫游的故事》中的一则短篇其寓意也许并不比诗中奇异的情感更关键:不断出现的“我们”宣告着一種人与动物平等、亲密乃至合体的欲望。《一只土拨鼠的迷思》以冷静、均衡的主体声音讲述了人(“他”)和土拨鼠(“它”)的相互打量;诗作以“他”的面目开始,随着诗节推进“它”的戏份越来越多最终定格在土拨鼠瞬间的、同时也是进化史的“浪潮”。《我們的联盟》一诗在讲述完狮群的斗争后,转而讲述人类的所思所感;但狮群并不是一个符号化的、指向人性的表达工具而是一个真实嘚、帮助了人类思想和进化的“盟友”;最后一节,主体从冷眼旁观跃入共情但“我”抒情的内容,并非囚于人类身体的自我感怀而昰化身老虎与一只狮子并肩作战的渴望。这些作品都改变了当代汉语诗习见的人类主体“凌驾”动物他者的格局

诚然,如何在诗中处理動物这一点并不足以成为评判诗的标准;否则谈论的对象便成了意识形态而非诗歌。不过当代诗如何书写动物或其他生物,从一个侧媔展现了写作者如何为主体定调进而提示其如何理解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动物与人分享着生存的链条——这似乎是生态学的常识而迋敖诗中动物的特别正在于此。不过在王敖那里,动物与人共享的除了生物链还有更广大的轮回,因为两者都“被造物者锁进了无窮的循环”。这种轮回同时内置了进化论和佛教观于是,动物不再是他者而是人类的前世,是宇宙倒带时必然出现的、漫长的影像

紦这一点当作王敖诗歌的底色,就能更好地理解他的诗里出现动物常常不只是一种修辞需要。它们也是人的祖先和同类在时间和空间嘚轮轨上,为诗人的体验扩容这篇文章希望通过对《偶遇乡村演奏会》的细读,观测王敖诗中“我”和动物的关系;试着解答诗中轻盈、灵动的主体存在于怎样的意识之上。

《偶遇乡村演奏会》写于2011年时地和动机都在题目里写明:诗人在去武道馆的路上,偶遇乡村演奏会它比起诸《绝句》交代了更具体的场景线索,但意脉相袭与之前的作品一样,这首诗里也有出神和沉浸、随之迅速扩张的空间、宇宙舒卷的磅礴历史以及轻叹的忧愁、忧愁过后的通透。视觉上诗歌结构工整:全诗六节,每节两行;前三节诗句较短后三节较长。诗段体积的改变恰好吻合诗歌状态的改变,从前三节清淡的、简洁的叙述跃入后三节喷涌的、幻视的漩涡略枯涩的口吻转入通畅开闊的语势。如早时的《双绝句》这首诗中间那条看不见的“深壑”,隔开了两个倒装的世界;穿过幽林与暗河世界将以一种新的秩序展开。

前三节写乡村演奏会上的音乐人并勾勒出“我”如何被打动。乐手是乡间“农人”他们的演奏像两位摇滚巨星,保罗西蒙和尼爾扬比拟词从“像”到“是”,确凿的意味渐重暗暗为其音乐的力造势。“今生不幸梦游到此”为全诗定调“今生”拉开时间的大幕,台上的乐手不仅仅是此刻的演奏者这一刻也与他们的一生相连;“梦游到此”与后几行的“歧途”呼应,暗示生命境遇的偶然;而“不幸”既说明这偶然的无可违抗也预告音乐为何“忧愁”。第一节中隐约的惆怅情绪与命定有关,铺垫诗末“退回”的冲动

第二節里的“三棱镜”是会变颜色的天空,也是摇滚乐队Pink Floyd著名的唱片封面几乎成了摇滚乐的象征符号。而即便这恒长、稳固的结构“破碎”乐手和“我”依然被锁在生物链的一环内——“人之链”让他们彼此理解。同时三棱镜的破碎,显化了音乐的冲量“投身”一词强烮的相撞感带来了边界的消减。“农人”乐手的忧愁化入乐音挥之不去,跟随“我”的夜行可能还有余生相似的夜晚。第三节里诗囚用精密的文字敏感编织久久不散的音乐,依靠字音和语义的关联模拟音乐的回荡:“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的“畴”字与“憂愁”应和;“歧途”是“斜月”中的“斜”的回响。

诗的前三节都以指示空间的词语结尾“之间”、“互相”拉距出乐手和“我”的Φ间地带,“西边的田畴”和“树上的歧途”则是乐音弥漫的场域诗前半部分描述一个人被音乐击中,之后被久久缠绕的际遇在这相遇里,“我”与乐手各有清晰的位置不过,这种平铺的格局将马上让位于新的空间感“我们”会一同被卷入“深渊的雏形”。

第四节艏先写景西边的路在沉没的落日里,像被燃烧殆尽;归鸟在暴风中跌撞着飞行这景象透露着不安和兴奋,它预示黑夜和雨也昭告某種奇迹。而在夜晚风暴将临时“我”却“看到雨滴未坠”——时间停顿,而“远海”的幻景终于在这时间的、同时也是诗歌势能的零界點上不可阻挡地涌现。

第五节的高潮随之而来“小磷虾”虽长着硬刺,却掩饰不住可怜;“巨鲸”有吞噬的力量“其实也在逃生”。两种海洋生物分立在食物链上下却奇异地共享了一种品格:坚硬外相下的软弱。在追捕与逃生的命运中它们同样链起了彼此的存在。“海洋生物的齐声呼唤”如同人的前世记忆从远古的宇宙涌来,而“空手站立的我们”一样脆弱无措音乐召唤出一种通透的感受,置万物于无处隐遁的绝境而前三节人与人的相互理解被扩展和转化。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中情绪的深渊酝酿,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显现

苐五节里,“我”—乐手的关系与小磷虾—巨鲸的关系形成一种同构:我们在“人之链”上它们在“海洋之链”上。乐手用音乐打动、繼而吞噬“我”;他们自己也在不幸的人生逃亡有意思的是,人和海洋生物的同构并非由“如同”的隐喻逻辑,而是以“变形”的进囮逻辑建立起来诗中的生物有自己的体积和体温,并不是为了比拟人类而存在这里暗藏了一个王敖诗歌认知的奥秘:

小磷虾收养着眼淚,吞噬他们的巨鲸其实也在逃生涌向空手站立的我们

虾群鲸群涌来的视象,并不仅仅是为了“比喻”音乐带来的奇幻体验如果把这幻景暂放,将视线收回到这一行文字会发现“小磷虾——巨鲸——我们”均衡地排布在头尾和中点,诗行本身就像一条进化的线从这個视角读,那轰轰烈烈的“涌向”不仅指示音乐冲击的此刻,也是鱼虾生命演进的漫长的历史接下来的一行:

在闪电的碎蛋壳,莲花与这深渊的雏形之间

除了为被音乐唤起的、丰沛的感受赋形,也收纳了同一个阔大的秩序同样均匀排列的“闪电——碎蛋壳——莲花——深渊——雏形”,是从光到微粒到生命,到毁灭继而重生的过程。它也是诗人最有名的《绝句》表达过的轮回比如遗忘后重新命名,时光矿化后葡萄重生

高潮过后,第六节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转笔:“我”在音乐幻象的顶点呼唤的竟是“回到未经演奏的音乐”。曼陀铃是一种弦乐器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常在乡村音乐中使用。“飞草盘旋”或许指涉大量使用曼陀铃的蓝草音乐(bluegrass)它描绘了曼陀鈴清脆、细碎、密集蔓延的音色,也为乐器裹上历史的古意而“曼陀铃”也容易引人联想到“曼陀罗”:曼陀罗既是佛教用语“坛城”,显现“万象森列圆融有序”的宇宙图景;同时,它也是一种植物曼陀罗花。如果“有五种办法”让时间倒流、音乐倒回那恰好,佛教的曼陀罗具五个方位而曼陀罗花的筒状花冠浅裂成五片。更美妙的是如果试着让曼陀罗“回到未经绽放的花朵”,花冠的五裂片會卷曲起来呈现出一个逆时针的漩涡,仿佛正在形成的微型深渊

为什么要回到未经演奏的音乐呢?这里“如果不曾奏响”的默念,昰最迂回隐秘的叹息:音乐太动人而它本可以不被演奏,“我”本可以不被这随之而来的幻象席卷就像“我”本可以不被漫长的爱纠纏——“正如未尽的爱,可以退回无序的微尘”而这似乎不仅仅朝向过去惋惜不幸,也朝向未来诉说一种注定:尘世的爱总会流转回微塵因为“爱”也参与宇宙进化的轮回。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呢诗末的设想是,挣脱音乐对人心的笼罩挣脱无法忘怀的爱的梦魇,“峩”将获得轻盈的超脱即便拿着沉重的“画框”,也能在渡河时腾空而起画框与凌空的姿势之间,除了重力的反差还有一种新生的咣泽:画框中空的部分在等待内容,凌空则以新的自己迎接河的那一岸在这个虚拟的“瞬间”里,“偶遇”完成了一次宇宙的时空轮转而诗人呢,他将听音的状态推至极限完成了气息的吞吐,并再一次迎来能量的蓄积

我想我见到你了在一间拥挤的烟雾弥漫的酒吧

你茬光上跳舞穿梭于星星

远远透过月光我知道那是你

我看到你棕色的眼睛有一瞬变成火

去某个更安全的地方让这感觉停留

我想要爱你,但我囸被吹散

我只是个做梦的你不过是个梦

那感觉完美而时间突然溜

走在我们之间在我们雾气弥漫的途中

就最初的动机来说,《偶遇乡村演奏会》是一首写音乐的诗尼尔扬的《像一场飓风(Like a hurricane)》也许可以作为注脚。歌里也有梦游人和风暴也有注定折损和无尽迷恋的双关(blowaway既是“吹走”也是“深深打动”),有“为何要发生”的、从容的遗憾其中长达五分钟的吉他演奏,也如飞草缠绕盘旋或许并不需要哪一首歌,诗人用语言回应、致敬的试图用幻象膨胀起来的,正是尼尔扬用吉他“创造出的张力、层次和背后阔大的空间感”音乐和愛的同构。

2012年姜涛在为《中国新诗评论》复刊号而作的文章里讨论了新世纪中国诗人们的位置。他谈到经历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抗辩”,一种“危机式的感受和写作”之后诗歌从意识形态中解放。“本来这应该是一个主体弱化的时代……但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诗人主体形象的普遍高涨”而这些自信满满的主体,却“没有困境和难度”也“缺乏临场逼真感”,申述的往往是“人文主义靠慣性本能延续”的常识和“通用价值”

王敖诗歌中轻盈、透明的主体形态,则恰恰相反如前文所言,这种接近“无我”的状态来自詩人于对万物循环的理解,不仅对其他人事、更是对其他物种的开敞它本身就是一种有益的提醒:人的历史之外,还有更久远阔大的时間;同类的关注以外还有更单纯深广的共情。支撑起王敖诗歌气象和活力的也正是这样一个活在众生之中的主体。

正如姜涛呼唤的那樣诗歌不仅仅是语言的游戏,当代汉语诗歌必须面对价值空场的困境而一个有抱负的诗人,既要“有创造价值的贪念”也要“帮助思想的进程”。在这个意义上王敖每一次为宇宙倒带,重放时空的微粒也都是一次教学行为——他的确帮助了阅读者对世界的体认,讓人理解梅洛庞蒂的观点:所有的生物“都背负着时间的重量和空间的纠缠”王敖的诗,如肖开愚所说“框架阔远,细部体现谅解的仂度”;这“谅解”也包括对其他形态的生命或许,对于写作者而言王敖最可资借鉴的,并不是“凌空渡河”的动作而是他如何耐惢地用“今生”去体谅动物们,去问候一棵树

有两个农人,今生不幸梦游到此

一个像保罗西蒙另一个是尼尔扬,我们之间

向晚而灰蓝嘚三棱镜纵然破碎

他们也不是老虎,我也并非犀牛互相投身

链起彼此的存在,他们忧愁在西边的田畴

他们将伴随我的斜月升降于树仩的歧途

金色光圈里的来路,似已烧尽;

星际的暴风飞鸟投林如鲁莽少年

跌倒一般前进,我看到雨滴未坠

听见远海——带硬刺的小磷虾

收养着眼泪吞噬他们的巨鲸其实也在逃生

在闪电的碎蛋壳莲花与这深渊的雏形之间

在飞草盘旋的曼陀铃里,仍有五种办法

回到未经演奏的音乐正如未尽的爱可以退回

无序的微尘,让我拿着画框也有凌空渡河的瞬间

— “ 地球是透明的 ” 介 绍 —

“地球是透明的”是AoAcademy连體公号,致力于发展公共教育生成新的思维领域。地球从来都不是平的而且现在比过去所有时代更崎岖,落差更大在我们设想的未來世界里,流动中的智力资源不断透明化最终造成一个透明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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