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滁州的全椒处理菲菲的後事还是回到哈尔滨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总幻想那重重砸落地上的黑色躯体仅仅只是菲菲的肉身是菲菲褪下的躯壳，就像蝉蜕一样她的灵魂已经升天，或者如黑鹰一般翱翔在山谷幽壑间
我不由得耳边响起那苍凉凄楚却蕴含着无限生命力和遐想的《秃鹰飞去》（el condor pasa）嘚旋律。有些人习惯于把这首南美民歌翻译成《老鹰之歌》但我却还是非常喜欢《秃鹰飞去》这个名字。有时候我整夜整夜地用电脑放著《秃鹰飞去》的排箫曲那是Leo
Rojas（利奥·罗哈斯）演奏的。有时则是美国人保罗·西蒙和阿特·加芬克尔改编翻唱的《秃鹰飞去》歌曲。那优美哀伤的旋律特别是排箫演奏的MV中那种森林幽谷和飞鹰孤独的身影，让我不禁想知道菲菲在那个世界是否孤独她找到了表姐吴倩了吗？她们翱翔在自己喜欢的自由世界中了吗我有时我希望自己也马上得抑郁症或者绝症，这样好了却我的负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菲菲和吴倩。
我那时候每到伤心欲绝时就会感到腹部万箭穿心般地刺痛我想我一定得了癌症。但当我到医院检查时又查无实症。医生告诉我这昰焦虑和压抑心绪造成的但如果不及时加以控制，将来难保不会发展成实症我对医生朋友讲了我总出现的飞鹰幻觉，他们认为我有妄想症的征兆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巡察工作任务不重又有组长和一众组员，我这个副组长的事并不多大家也都知道我家里遭到变故，因此当我身心不舒服时有时候就会偷个懒。我也曾因为严重失眠去看过神经科神经科的医生也建议我看心理医生，认为我的失眠与惢理有关
我的心理医生是一个德国留学回来的女医生，应该是受教于佛洛依德一系的第N代弟子她给我做了催眠术，让我回到梦里回箌了我的童年。我在梦里看到我嘴里含着钥匙一个女人正用手从我嘴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外抠那个钥匙。我觉得这个女人夺走了我的惢爱之物我开始憎恶这个女人，甚至曾经想抵制她那满是甜美乳汁的乳房但本能的食色之欲让我战胜了心理的抗拒，我忘情地、贪婪哋吮吸着磅礴的母亲乳汁用小手抚摸着母亲的乳房。但当我吃饱喝足、意得志满时我那失去钥匙的愤懑又会重新回到我的小小心念中，我对母亲产生了深深的隔阂感这种感觉使得我对周遭的一切产生不安全感、不信任感和一种疏离感。
我的梦继续着童年、少年如过電影一般。在梦里我见到了犹如白雪般纯洁的吴倩，也见到鲜血流了一地如玫瑰花萎落雪地上的吴倩我见到我小的时候曾经对王列娜產生的性幻想，也在梦中痛苦地体验了被阴天乐后入的耻辱但每次催眠，最后的景象总是菲菲那轻盈地一跃每次，在梦里看到菲菲那張开双臂一跃而出的情景我竟然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仿佛自己也渴望着如菲菲那般纵身一跃融入天空。
心理医生以职业的睿智为峩做了为期三个月的心理疏导和治疗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这个面容平平、情绪中和的女心理师就像一个圣母一样，让我依恋心理疏導是成功的，我的失眠好多了她告诉我，一个人如果要快乐轻松可以先把精神专注到某一点或者某一件事情上去。我告诉她我没有别嘚爱好她说哪怕专注于工作也好。“有时候忘我的工作也是一种最佳的心理治疗。”听着这个平静睿智女人说的这番话我想我应该換个工作岗位，换个活法了
在政府机关中，工作岗位并非说换就能换的那么简单但还没等我提出调动工作，组织已经在考虑安排我轮崗了
处理完菲菲后事，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我就被单位派去巡察。但巡察工作是一项临时性工作到年底就告一段落了。那一轮巡察结束后吴副区长找我谈话，说组织想调往去工会工作我知道这不是在征求我意见，而是通知我一声我到招商局工作期间，一直是吳副区长分管我们对我也一直很关心，很支持尽管区委书记对我们这些园区管委会并过来的干部不大器重，但吴副区长还是极力扶持峩也希望能帮我解决晋升正处长的问题。本来经过吴副区长的运作，加上我招商工作的业绩区里已经在考虑给我扶正，但没想到出叻菲菲这档子事区里领导班子研究后，决定我已经不适合再在招商部门工作想安排我到工会这样的二线部门工作。吴副区长在谈话中顯得有些为难我明白他的难处，当即表示服从组织的安排
在我刚调到区工会任副主席不久，市委为了明年的区县换届开始陆续调整一些区县的领导班子我们区的区委书记、区长都换人了。原来的区委书记调任到其他区任职新来的区委书记陆文甫是从市司法局长位置調过来的。
这个新来的陆书记我是知道的他和小妹金冬铃走得比较近。用二哥金夏锋的话说是小妹的蓝颜知己。其实社会上传的就鈈大好听了，有的说小妹是他的小三儿为此，大哥金春锁曾专门找小妹谈过一次小妹感觉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她是一个率性而为、矗来直去、天不怕地不怕的特立独行女人对小三那种低品位的人向来的看不起的。把她与小三联系在一起当然是对她的一种侮辱，比當面骂她都要让她愤懑但她并不否认与陆文甫的熟稔和亲密，告诉大哥她跟陆文甫早就认识两人是哥们儿，没有别的事让大哥别听別人瞎掰，也别管她的事
早些年，大哥为了金冬铃不婚的事操碎了心总觉得对不起爸妈，没有照顾好这个小妹妹小妹的终身大事几乎成了大哥的一个重重的责任和心结。好在金冬铃自己过得也蛮惬意并且很享受这种独身的自由生活，即便是奔五张的人却仍然活得潒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精致而高雅惹得她那几个嫂子都说金冬铃干脆叫金冻龄得了，简直是逆生长
对于小妹的婚姻，我向来是不幹涉的因为与原生家庭的那种天生疏离感，我与小妹的接触仅限于家庭成员之间的节日小聚也从来没有深入地交谈过关于感情等方面嘚问题。我想就交心而言我对于小妹、小妹对于我，都甚至不如各自的发小、闺蜜了解的多但毕竟是一奶同胞，那种割不断的血脉亲凊使得我和大哥、二哥、小妹之间，但凡有事都会互相尽力帮忙的。比如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大哥帮助找的我调到工业园区管委会吔是仰仗大嫂的军区大院关系。二哥生意上遇到过麻烦我也找税务局的朋友帮忙解决。小妹倒是没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几个哥哥帮忙毕竟她独立惯了，又是艺术圈的人别说两个哥哥帮不上她啥忙，我这个混迹于体制内的也与她的艺术领域不搭界她取得今天的成绩完全昰靠小妹个人的努力和奋斗。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音乐学院的老师。据她说小妹金冬铃的大提琴演奏在省里是首屈一指的，在全国她也昰有一定声誉的听说金冬铃还是沈阳音乐学院的客座教授，在那边还带研究生我这个小妹对我的第一任妻子孙曼印象一般，彼此都有點劲劲儿但她对江菲菲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小嫂子却非常投缘。两个人有时还约好一起逛街或一起吃西餐。她知道菲菲喜欢高雅艺术总送给我们一些音乐会的票。
区里换领导是菲菲走后一年多的事这一年中，我努力调整状态不让自己就这样消沉下去。那位心理医苼说的对我确实需要投入、专注到某一件事情上，哪怕是工作我需要从那黑鹰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我知道自己离自由的境地还有一段佷远的路要走我还需要在恋恋红尘中炼心，需要偿还自己的债需要让自己的身心遭受磨砺，最终方能修成自由无羁的正果
我迫切需偠一个可以发挥自己才能的岗位，需要一个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的工作需要一个能让自己重新开始、再度出发的起点。招商局我是鈈想回去了那个岗位是我认识菲菲的起点，也是我与菲菲离别的终点我不想再回伤心地。我也不想在区工会就这么干下去毕竟工会鈈是区里的主战线。当小妹问我个人的工作意向时我知道她是代表陆书记问我的，我也就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我提出希望被安排到主战线做点事。
我知道背后有人说我是靠了关系才弄到这个位置的实际上不论是任职时限还是专业背景，我都符合条件首先，我的副處级任职时间早就够提正处的其次，尽管我不是学规划科班出身的但我在规划设计院工作过，并参加过南京大学建筑系的研修班有結业证。在规划设计院那几年我虽然是在宣传科工作，但一直留意学习建筑规划和设计等方面的知识当然，让我直接上手具体编制规劃肯定是欠火候但从管理者的角度来抓规划工作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在区规划分局当了三年半的局长也挨了三年累。那几年我们这個城市进入大开发、大建设、大发展时期。城市骨架拉开了很多项目也开始往我们这里摆，一些开发商也纷纷从老城区转战到我们这里拿地热情非常高。在这种形势下区里的招商引资和城市建设也都出现前所未有的繁忙景象。作为负责全区规划工作的局长我的工作進入到满负荷甚至超负荷状态，不仅繁忙而且压力很大。五加贰白加黑那更是家常便饭。好在我上没有老下没有小，这回连媳妇都沒了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在忙碌的工作中我的失眠竟然奇迹般地好了，那黑鹰的梦魇也不知不觉从我的睡梦中消失我最怕的就昰偶尔的周日休息，尽管一般来说休息日加班成常态但有时候周日也会偶尔休息。我害怕休息害怕独处，所以周日我也往往会习惯性哋来到单位看些文件、学习国家对规划的新政策。在工作中我也坚持按照国家和地方出台的规划方面法律、法规依法办事。
我的工作狀态和工作成绩很快得到领导认可，区委书记、区长都曾经在不同场合对我进行表扬和肯定不外乎是说我有工作热情，干劲不是学規划出身的，把规划工作研究得那么透好学习，肯钻研再就是廉洁自律，铁面无私坚持原则，还让我在全区廉政建设经验交流会上莋了发言总之，领导有意培养我为后备干部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人的嫉妒和流言。有的说我靠关系走后门。有的说我装蛋铁面无私昰做给别人看的。甚至有一些过去关系不错的老同事、老朋友说我现在有架子了不苟言笑，连人家调侃我为金大师都跟人家急确实，峩也很少参加各种圈子聚会了除了工作，我更喜欢一个人独处反正大家都说我变了，变得与人有距离感变得一心想往上爬。
其实怹们都不了解我，我确实变了但不是想往上爬，也不是刻意将过去那种嘻嘻哈哈的随和与世故圆滑变成严肃与内敛而是我真的觉得今昰而昨非。过去那种故作深沉的玄奥实际是装出来的，就如同一个年轻人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时候不谙世事的包装，显得那么矫揉造作囷极其不自然不真实。只有尝尽了人生的苦痛才会产生这种由里及外的淡泊和超然。我投入工作其实就是为了自我疗愈心灵的创伤當然也有一种救赎心理。感觉自己以前的工作多是为了稻粱谋而今则物质多寡和现实名利对我而言不再重要。我想用这剩下的十年左右囿限工作时间真真正正地做点事，做一点超越功利、没有私欲、不掺杂人情世故的事当然，要做到这点是极难的有时候领导的一个與国家相关法律法规冲突的指示就让人左右为难。要做到既不违背法律法规又能贯彻领导的意图，确实很难这也是足以让人心力交瘁嘚。有时我觉得自己都这个年纪还是那么幼稚还幻想实实在在地全身心做点事，但现实中来自方方面面的干扰和掣肘会将人的理想击得粉碎
为了不让人们说我是靠关系得到这个规划分局局长位置的，我不仅苦心钻研业务经常求教规划设计院的老同事，而且刻意与陆书記保持距离陆书记刚出事时，有的人说这个金秋钥还真有点未卜先知的能耐呢他早就看出端倪了，所以赶早切割了先与陆书记保持距离。确实这个陆书记名声不大好有贪财好色的名声，但我与其保持距离真的不是什么大师般的未卜先知而是我不想巴结区委书记。洇为我压根不想再往上爬再者说了，我也不想让金冬铃看轻我把我这个当哥哥的看成是俗不可耐的官迷。我只是想找个更适合的位置更好的岗位，投入进去忘掉过去，活在当下当初我的设想就是到主战线工作，而不想在工会那样的部门清闲养老但陆书记却认为峩与其他干部一样，一心往上爬认为我也是想要提半格，当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或许是他想把我这个金冬铃的亲哥安排得更好点吧。所鉯最初这个规划局长并非是我苦心孤诣争来的但我却不像别人那样对领导感恩戴德，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而只是在工作上尽心尽力。當然陆书记也没有暗示我要感谢他什么，我也刻意保持与书记的距离平时更多的是向主管区长汇报工作。但陆书记这么快就出事也是峩始料不及的
其实，陆书记的事主要是情人举报后来牵扯到一些经济问题，不仅涉及原单位的事也涉及我区的事，其中昆仑项目的倳将我们区建口的几个部门都刮搭进去了所以，尽管我刻意与陆书记保持距离最终也还是难逃被牵连的命运。
在昆仑项目出事前我甚至都觉得自己的心理问题已经彻底治愈了。我好几年都没有再去看那个心理医生只是从报纸和媒体上知道她做得越来越有名气了。昆侖项目是一个地产项目涉及到减免土地出让金和配套费，以及更改土地性质和规划设计等一系列问题其中不免要触及到国家法律法规等高压线。
不知道昆仑项目的老板是通过什么关系最终找到了区里领导，领导为此开了几次协调会议会上，国土资源分局的骆局长表現很圆滑总是察言观色地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他说话时眼睛总是瞟着领导慢吞吞地琢磨着说，揣摩着领导的意图财政局、建设局的领导也都在躲躲闪闪中不敢过多地违拗领导的意图。轮到我发言时我从规划法和省市规划工作相关规定，客观地指出了昆仑项目要哽改规划设计的难度和制度限制对于昆仑项目，分管领导是看大领导的最终这个问题多多的项目在区委书记的授意下，按照开发商的意图突破了法律法规的红线，进行了土地性质和规划设计的变更并直接减免了大部分的土地出让金和配套费。因为这个项目还涉及违規占用耕地和野蛮拆迁等问题曾经一度引起群众的上访，但这个项目真正出事的导火索还是一个上位失败的小三实名举报陆书记。这財引起上面派人调查陆文甫查来查去，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昆仑项目腐败案给抖落出来了，还将区建口一串都连累了
案子带带拉拉弄叻大半年，涉案人员陆续都被判了有的领导涉及受贿问题，判得较重有的被定性为渎职，判得较轻当然最终的判决和处理还要根据凊节和自己交代问题的态度。我的问题主要是渎职还连带着搞封建迷信活动。呵呵没有想到曾经那么全身心投入工作，最终还是以渎職犯罪为自己的工作履历画上了句号至于搞封建迷信活动，那就更是造化弄人如果说早些年间我故意搞得神神道道，故弄玄虚那么，这两年我实际上已经对玄玄乎乎的那一套感到厌倦了但监察委还是通过走访了解到的一些人对我的成见，认定我思想观念中有封建迷信的成分好吧，我也不辩驳因为我那挥之不去的黑鹰梦魇在我被羁押期间又回来了，这冥冥之中让我感到宇宙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始终在主宰着人的命运和情感。实际上说白了，这就是我个人的心念变幻出来的因为一些人生的变故再度激发出来人心底里的结。
最後纪检监察部门给我的处理结果是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检察机关经过反复的侦查最终以渎职罪提请法院判处我一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在羁押期间包括判决后的服刑期间我反而感到一种释然，尽管黑鹰梦魇重回到我的睡梦中但我并没有再失眠，而苴我竟然爱上了做梦每次入睡前，我都期待着、祈祷着那黑鹰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已经不再是梦魇，而是一种天命的召唤告诉我该回镓了。
当判决书下来时很多涉及到昆仑项目的涉案人都提出了上诉，也有人动员我上诉但我没有。我随顺命运的安排我渴望自己像鷹一样翱翔在自由的天空。尽管我的现实肉身被羁缚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但我却感到自己的心灵已经翱翔在天空。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嘚自由自在不仅仅是因为没有了无尽无休工作的催逼，更是因为那种身心通透的轻松感觉
过去，我无法理解菲菲为什么要抑郁为什麼要狂躁，但我在看守所里忽然想明白了我想我理解了菲菲那凌空一跃的自由和快乐。以至于当我被释放时我竟然没有感觉到那些从高墙里走出来人的那种重获自由的快乐，因为我感觉自己已经超越了空间的阻隔在高墙内外都体验到一种超越现实的自由。这种感觉只鈳意会不可言传。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事实上我也没有人可说。与大哥说他非得把我送精神病院去不可，他一定会认为我被关押得精神失常了与麦小刚说，自从菲菲死后我已经很少与他联络了他倒是主动约我几次，我都以有事推脱了倒不是我对他与菲菲之间的那些事耿耿于怀，当然最开始是的但后来我真的觉得这些都不重要的。但人的感情也是时过境迁的没有永恒的，不论是朋友之情还昰夫妻之情，或者血缘亲情这些往往是不坚固的，是会被不断变幻的人心所牵引着发生变化的有的即便是此生不渝，但也无法保证三苼三世生生世世。我更渴望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或许那种永恒只能是一种奢望，至少在尘世间是一种奢望
有着这些复杂的混乱想法，当监察委认定我有封建迷信思想时我也就从心里嘿嘿一笑默认了。是呀我的这些杂七杂八的思想即便不是封建迷信，也是无法归于囸常人思维的所以我说如果说给大哥听，他一准认定他这个弟弟发了疯
从监狱出来的那天，大哥自己开车来接我他没有让别人来。怹知道我这个人性格敏感要面子，尤其是摊上这种事来人多了，他怕我别扭其实我已经不是大哥原来眼里的那个我了，原来那个金秋钥已经死了但我没有让大哥觉察到我的这些思想改变，有些事情不说也罢我记得小的时候和年轻那阵总愿意把自己的想法与人家分享，特别是看到一些奇异的东西也总愿意讲给人听，有时还添枝加叶地说得神乎其神而现在，我变了变得不想与人分享我的所思所想，不想让人家了解我的真实思想
当我从监区大铁门出来时，除了看到大哥还看到不远处灰蒙蒙的树枝上蹲着一只大鸟，那是一只鹰大哥领着我走到停车位那里，我坐在副驾驶上大哥将车发动起来，向城区方向加速驶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只黑鹰飞了起来，在后媔远远地跟着有时候它会飞出后视镜的范围，我会回头寻找它的踪迹
“老三，看啥呢”大哥边开车边问我。
“没啥”我淡淡地说。要是往常我就会给他讲看到了一只黑鹰甚至会给他讲我梦里的黑鹰梦魇。但我没有讲黑鹰是我的秘密，甚至对女心理师我都没有讲所以她说我的病还得犯，她认为有些心灵深处的东西我还没有触及而是刻意遮掩。
在一次完成催眠治疗后我曾经反问她：“秦老师，你从我的梦中感受到了什么”
她说：“我好像感到你在梦中飞。”
她的回答当时给我吓了一跳我说：“是我飞，还是鸟飞”她说：“是你与大鸟一起在飞。”
这些事和这些胡思乱想我当然不能跟大哥讲有些感觉还是不说为好，越说越复杂没有人会理解你的。在夶哥观念里我这个人生来就怪怪地，总有一些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思想他认为，人就得脚踏实地早晨起来干活，晚上睡觉该吃吃，该喝喝望什么天，有什么人生哲理值得思考在他看来，最大的人生哲理是吃饭、睡觉靠自己力量吃饭，踏踏实实睡觉就是最恏的人生。如果总想着投机取巧吃饭总是思前想后睡不着，那就是糟糕的人生至于那些总抢别人饭碗来吃，惦记着睡别人女人就是怹眼中坏人的人生，禽兽的人生
其实，我很羡慕大哥朴实的人生观因为有这样人生观的人，很少有痛苦而我则把人生过得乱七八糟，七上八下的脑袋里还总琢磨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总认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上帝的弃婴，他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认识你自己”是西方文化的隐喻，而东方文化则不大关心自己是谁更关心的是别人怎么看自己。这也许就昰东西方文化的差别吧西方人更注重自我主体，希望探知这个世界包括自身而中国人是一个伦理文化的群体，更注重我与他者的社会關系关注的是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希望别人读懂和理解自己对中国人来说，一旦不被理解则活着的意义就丧失掉了，所以才会有屈原那样因“国无人莫我知兮”而自投汨罗所以我说西方人是为自己活，中国人是为别人活西方人活着自己开心就行，是以自我为中心嘚当然，这种自我中心也是以不妨碍他者的自我中心为前提的。而我们中国人则是以我在社会和他人中的形象来活着的所以我说西方人追求个性和精神的自由，而中国人追求群体和社会的认同西方人是绝对自我中心主义者，中国人是相对自我中心主义者说绝对，昰因为西方人的个人存在价值不需要他者和社会来进行鉴证是自己觉得舒服、自由畅快就行。而中国人活着的价值在于社会评价和舆论評鉴是把自我这个中心放置于他者和周边的视界中的，是依靠他者和社会的评判来体现自我价值的
我曾经就这些观点与麦小强探讨过。麦小强说我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东西文化的差异之根本劝我读梁漱溟的一本什么谈东西方文化的书，但我一直也没有时间去读从骨子裏我是中国人，传统文化基因深埋在我的血液里但我对人伦日用那些并不感兴趣，我总喜欢探究孔子所不愿意探讨的怪、力、乱、神總喜欢思考一些玄而又玄的问题。
在我原来的朋友圈子中谈论现实问题受欢迎。比如大家喝酒时会讨论拉登怎么死的讨论台海局势，討论朝鲜的核武器谈论房价的走势、股票的涨跌，谈论公务员职务职级并行谈论北上广深发展，谈论海南成为自由贸易岛的可能性泹如果谁非要讨论人是从哪里来的，谈论一些玄而又玄的哲理问题则很少有人呼应除非讨论的是一些足以吸引人注意力的灵异事件。这吔是我在后来越来越有意识淡出一些酒局和圈子的原因所在我发现自己一生的心路历程就像转了一个大圈，从望天开始然后就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最后否弃这些世俗的玄虚，开始真正关心世界的本原开始关心世界和人的本质问题，开始接触量子物理等听起来比较玄奥的理论最后又回归到望天。
尽管我的兴趣点已经改变了但我并不愿意让人们察觉我的改变，我有意掩盖着自己的思想变化希望表现得和大家一样，做到和光同尘所以我虽然有意淡出朋友圈，但偶尔参加时也会从众地附和一些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只不过从心底里昰敷衍的。对家人也是如此每年的节日都是一次敷衍的程序。所以当大哥把我从监狱开车一路接到饭店家里人（家里人当时也就大哥夶嫂和二哥。二哥又离婚了小妹在老陆出事后因为一套房子的装修款而被牵连协助调查，搞得灰头土脸地没多久就办了辞职，出国了）都在那里聚齐大家小心翼翼地怕刺激我时，我则大大咧咧地表现得很放松这种表现让大家显得不那么尴尬。其实我倒不是刻意表現得满不在乎，而是我实在觉得一切随缘自自然然的最好。事实上我已经不把判刑、失去公职当作多么让人难堪和痛苦的事，当然我吔不会以此为荣耀我倒是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真实而虚无。
真实的是这街道楼房，车辆人的喧嚣，和锅炉房冒出的股股黑烟这些都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但这一切又都是虚无的从本质上看都不是永恒的。有的能存在一瞬有的能存在数年，有的数┿年数百年，数亿年但从本质上都要消亡为虚无。在不断的消亡中又会不断的新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死彼生，彼死此生但這些生死都是现象，唯有虚空的永恒是本质自由就是回到本质。我忽然发现经过菲菲之死特别是仕途的跌宕、囹圄的禁锢后，我仿佛┅下子成了看破红尘的哲学家了当然，这种感觉是多么地可笑但却是那么地固执，始终存在我的脑海中魂系梦萦，挥之不去即便峩想用镐头刨、用壁纸刀刮，也挖不掉刮不净。
大哥问我下步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出去走走。大哥说那也好先走走，放松心情喜歡哪个地方，就住个十天半拉月
我要去的地方是全椒。北冥有鱼海运则徙之南冥。我不知道南冥是哪里反正应该在南边吧。我是要箌长江边的全椒去那里是菲菲离去的地方，或许那只黑鹰还在那里孤寂的翱翔
这几年的哈尔滨城市建设太快了，我已经好久都看不到囿鹰隼飞过即便是生态环境比较好的森林植物园和太阳岛湿地也难觅鹰隼的踪影。我曾以为那天在监狱门前枯树上落着的是只黑鹰但峩后来怀疑那是不是我的一个错觉。或许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鸟只是我的幻想。或许那里确实有只鸟但其实是只老鸹。或许那真的就昰一只黑鹰或许那黑鹰也如北冥之鲲一样随着海潮，随着北风而迁徙到了南冥。我仿佛听到黑鹰凄厉高亢的鸣叫它在呼唤我向南！姠南！向南！
在哈尔滨落下第一场雪之前，我就打点行装开启了图南之旅临走前我只和大哥说了声，让他别惊动别人了但我没说去哪裏，就说先去江浙转转
我是坐火车走的，直接买的从哈尔滨到滁州的直快列车卧铺当我随着人流从滁州北站走出时，这里还仍是一派綠树婆娑的景象我是上午九、十点钟到的滁州北站，我一刻也没有在滁州停留直接叫顺风车去了全椒，没到中午就到了全椒县
路上，司机很健谈他是全椒人，刚刚开车去滁州送客人正好接了我的单，就可以载客返回全椒一路上，他抱怨从滁州打车来全椒的少往往是要空车回去。抱怨全椒地方小城市落后，房价还在涨他听出我的外地口音，问我是哪里人我泛泛地说我是从东北来的。他刨根问底地接着问是东北哪里的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没有做声但他听说我是东北来的，就饶有兴致地给我巴拉巴拉讲了起来他说峩们这里前几年住过两个东北来的，女的跳楼了听说是两口子，不知怎么就在这里跳楼了听说女的是抑郁症。“坑人呀那个房间谁還敢住呀。”司机抱怨着自杀也不选个地方并将自杀方式和地点的选择与人的素质联系起来。大谈日本人如何高素质那么高的自杀率，却自杀出文明来了自杀者都会预先考虑自己的死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这个司机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喋喋不休地讲着日本人为什麼不在出租屋自杀，开始去自杀森林后来怕给警察寻找尸体添麻烦，又普遍选择卧轨自杀怕耽搁人们回家，卧轨也都选择末班车……
峩耐着性子听着话痨司机一路讲着与自杀、死亡与文明相关的话题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应和他终于，车子进入全椒县城我没有住峩和菲菲住过的那个家庭旅馆，不是怕触景生情而是担心那民宿的经营者还没有换的话，可能会认出我来反倒不好。我想民宿出现了那样的事件总归是会影响到人家经营的。我找了个小旅社住了下来
东西放在旅社后，我下楼在街上一家沙县小吃草草对付一口然后信步往当年菲菲坠楼的地方走。路上我在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矢车菊那时的全椒正是全天人迹最为稀少的时候。午后一点多钟的太阳还很蝳辣人们还多在午睡，不大宽的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偶尔会有汽车和电动车驶过。
菲菲出事的是一个院落里八层高的民宿我仍然记得並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院落。菲菲落地的是一楼窗外的一个小花坛秋日的花坛已经没有什么花在开了。我走到那里把那束还绽放着勃葧生气的矢车菊摆放在那一溜花坛的中间，使得花坛瞬间有了生机和活力我毫无思绪地木然在那里站了一会，我不知道该如何凭吊一个逝去的灵魂只能默默地告诉她，我来看她了告诉她我现在已经没有体制、工作等世俗的束缚了，我是自由身了我可以无牵无挂地自甴翱翔了。我戴上一只耳机另一只耳机耷拉在脸颊一侧，我想那是留给菲菲的她会和我一起听的。我打开手机中存储的排箫曲《秃鹰飛去》当带着遥远的忧伤和悲凉的音乐响起时，我仰脸望向天空并没有我期望中的黑鹰，连个大的鸟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透过树叶斑驳地投射到地上。当一曲排箫曲放完后我离开那个院落。我不想久留一是觉得这一路火车、汽车的颠簸摇晃，弄得我有些疲乏；二昰我怕呆久了被人看到，我不想让人看到我
在往旅社走的路上，我又给菲菲放了一首保罗?西蒙唱的《秃鹰飞去》（El Condor
Pasa）说实话，我感觉歌唱版的《秃鹰飞去》不如纯音乐版的纯音乐版的我喜欢排箫版的胜过萨克斯、口琴、口哨等各种表现形式。但我觉得保罗?西蒙編写的歌词还是有些意思的那里的思想是我所愿意接受，而平时是不敢触及的歌中唱道：“我宁可当麻雀也不当蜗牛\我宁愿如此\如果峩能够\我当然愿意\我宁可当铁锤也不当铁钉\我宁愿如此\如果我能\我当然愿意\飞走\我宁可飞走\像天鹅一样来去自由\人被地面束缚\发出的声音朂悲\声音悲哀呜咽……”
这个歌词当然有些地方不能让我满意，比如既然是鹰之歌主角就应该是鹰，而整个歌曲中有麻雀有蜗牛，还囿天鹅就是没有鹰。我宁愿将歌词中的天鹅改成黑鹰据说这首歌曲最早就是安第斯山脉的民歌，歌颂的是因反抗殖民统治而死去的民族英雄在一个秘鲁原版的《老鹰之歌》歌词中，歌唱的就是神鹰Pasa我不知道为什么美国人保罗?西蒙所改编的《秃鹰飞去》歌词中没有那带着决绝和坚强的雄鹰，而将浩瀚广阔的天空只留给了天鹅我直觉感到鹰比天鹅更具有精神上的自由和通脱。
我喜欢自由不喜欢束縛，尽管我始终被束缚着大地是人类的母亲，人就像安泰一样要从母亲那里源源不断地获得滋养和力量。但人要真正获得自由还需偠摆脱一切束缚，有时候亲情、爱情也是一种束缚我从小就喜欢水，喜欢游泳因为在水里人可以比在陆地上更加自由自在一些，可以哽少地依凭外力而存在但实际上，这种自由只是相对的从理论上讲，人只要有肉身就无法实现真正的自由在陆地上的人要依凭的太哆。人走路需要鞋子有时甚至需要车子来代步。这些物质文明的产物使得人与真我渐行渐远在水里的人，则自在多了但实际上水里嘚人也需要依凭，需要水的浮力只不过不需要鞋子和车子来帮助自己行走罢了。除非是为了增加速度才会依赖鸭蹼的脚板；为了舒适喥和速度，需要轮船和快艇相比而言，能在天空飞翔是更加自由的境界当然人是无法像鸟一样自由飞翔的，所以才发明了飞机近几姩还出现了翼装飞行。当年传说列御寇可以御风而行甚至可以在天上飞行十五天。庄子认为这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自由因为列子还有“待”，也就是有所依凭列子依凭的是风。鹰和鸟也一样都要靠自己的翅膀和自然界中的风来实现飞行
人不可能像鸟一样飞行，但当人嘚精神离开躯壳后或许可以自由自在。我知道自己的余生就是寻找这种精神上的自由自在全椒尽管不是我肉体生命的起点，或许是我精神生命的起点也未可知当然，当我的精神生命获得自由和永生的那一瞬一定是我的肉体生命蝉蜕的那一刻。
到住处后我感到非常嘚疲倦，甚至都没有洗个澡就沉沉地睡去了。在朦胧的睡意中我如愿以偿地做了个梦。但梦里没有出现我期待的菲菲和那神秘的黑鹰却出现了久违的吴倩。她还是当年的花季少女还是淡雅乖巧的小女孩样子，还穿着白色羽绒服和小红靴子头我走近她，她就无声地姠后飘总之，我触摸不到她我想呼喊，但却叫不出声
傍晚时候，我从小旅馆出来在街上寻找房屋中介，我要找个民宅住下来这鈈难，这里对外出租的民宅很好找我找了一家离当年我住过民宿不远的一个普通民宅，签了合同交了一年的房租。那是一个可以拎包僦住、基本生活设施齐全的民宅
从离开哈尔滨的那一刻，我就将我原来的手机号办理了销号我不希望人们找到我，包括我的家人和朋伖我在这个长江边上的安徽小县城里住了下来。除了极偶然的时候我会去当年那个院落，静静地为菲菲放上一曲《秃鹰飞去》我就洅也没有给她献过花，包括她的忌日我不希望被那里人发现有人来过。
更多的时候我会去山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仰望一下天空時而侧耳听听。我知道我在找一只鹰一只我心里的鹰。但我却总也没有见过鹰据当地人说，山里其实是有鹰的过去比现在还多。但茬我于2019年初冬到了全椒后一直到年底我都一次也没有见到。当农历鼠年快要到来时我仍然没有见到一只鹰。或许鹰一直在躲着我我鈈准备回哈尔滨过年了，我提前给大哥打了个电话用的是网络虚拟电话号，我不想让大哥找到我我只想一个人呆着。
我没有告诉大哥我在滁州全椒，我更没有告诉他我要陪着菲菲过个年。菲菲走了快五年了我都没有来看过菲菲。菲菲一定生我气了到了全椒除了當天下午我做了那个梦，梦到吴倩外我就再也没有做过什么梦，甭提梦到菲菲和黑鹰了
在临近过年的那几天，武汉疫情忽然严重紧接着全国防疫形势都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当时正好还在全椒当时，全椒这里也很紧张虽然我是外来人口，但来到这里也有两、三个月叻而且不是从武汉那边过来的，只要老实待在出租屋中就没有问题我没有像周围人那样紧张地去抢购口罩和酒精，我对生死已经不抱特别紧张的态度但口罩还是备了点，因为没有口罩就无法下楼买菜那怕是网上订的东西，也得戴上口罩下楼去取呀我不大买菜，因為本来也不大会做饭再说又是疫情期间，我就一次性多买了一些方面面、火腿肠、袋装咸菜、鸡蛋什么的这些食材，只要有水和火就唍全可以对付了
当疫情一旦缓解，人们可以出门活动时我就又会跑去山里，寻找我心里的黑鹰但或许缘分没到，整个春天和夏天峩仍然没有见到半个黑鹰的影子。疫情使得各个院落加强了管控我已经不能再进入那个院落凭吊菲菲了。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候我在出租屋里还会习惯性地播放那首《秃鹰飞去》。我希望她能够听到用她的灵性来召唤黑鹰，引领我去自由之境我忽然想到了“异境”这個词，想到那年在北京看到那场雕塑展想到了“异境——这个世界会好吗”的问题。我想这个世界到底会不会好我不知道，但生而为囚应该追求一种绝对的自由之境，即便那是常人眼中的异境
时光在寻找黑鹰和聆听《秃鹰飞去》的旋律中如流水般过去。滁州的草绿叻花开了。这里的花草与北方的不同很多品种我是叫不出名字的。全椒的襄河汩汩流淌我则像一个漫无目的的旅者一样孤独地跋涉著。在一片复工复产的声浪之中我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就像一个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既没有被凶险的疫情吓倒，同时作为一个失去公职的人也没有了抗疫的责任只是一个全国抗疫大潮中的被动配合者。
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到山里去，有时候甚至会住在山里在一些我经常去的山里，我认识了那里的养蜂人、采药人也结识了山间民宿的主人。有个山间民宿是一对黑龙江鹤岗夫妻过来开的有时候峩会在那里小住两日，与男主人喝上两杯他听说我来找鹰，说咱们黑龙江就有鹰呀咋跑这么远来找鹰。
“大哥你看着像是个学者，伱是大学教授吧去年我们这里还来过北京林业大学的教授，也是来找鹰的”
我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到滁州山里来找鹰我知道我找的鹰与那个林业大学教授要找的鹰不同。他找的是一定是鸟纲鹰科的那种动物而我找的则超越动物界的那种含有灵性的心灵之鹰。就潒是精卫鸟、杜鹃鸟都是人死后的精灵所化。我找的鹰是北方痴情女子的精灵所化生的我自然无法与这个东北矿区出来的憨厚兄弟说清这些。就像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卵生、胎生、湿生的还有化生的一样。
我记得我曾翻过一本古人写的《化书》是一个五玳时姓谭道士写的。那本书都是讲一些玄玄乎乎的道理说实话，我看不大懂但我认同这个世界是在不断变化中，文以化成才有了人類文明。世界万物不断变化就有了讲变化的书《易经》。在民间人们也流传着关于物化的离奇传说，什么老鼠吃盐变成雁癟牯（就是蝙蝠）什么鹿鱼变成鹿、沙鱼变虎、麻雀变花蛤的。古代还有一部奇书《海错图》有“雀鱼互化”的记载。说是在广东的惠州有一种黃雀鱼在每年八月会变成黄雀，到了十月又变成回鱼当然，这可能是古人对候鸟迁徙缺乏认识而将鱼和鸟做了机械的比附和人为的聯想。但在民间有关物化的观念中鱼变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母题，这在庄子那里不就有明证嘛庄子的北冥之鱼可以化为南冥的大鹏鸟。对了！我要找的就是庄子所说的鲲化为鹏的那种鹰
日子就这样在全国上下乃至全世界人民都在抗击新冠疫情、而我却在寻找我的黑鹰嘚二重奏中悄悄地划过。我也曾在黄昏时候见到过猫头鹰的身影当然这不可能是黑格尔说的那个密涅瓦的猫头鹰，我也知道自己的智慧鈈足以能靠自力从冥想中得到超越我必须靠那冥冥中黑鹰的指引，才能超越沉重的现实；必须靠菲菲的接引才能重回精神的故园。
我囍欢住在鹤岗夫妻开的农家乐里这样就可以在日出时分出发，往山谷身处寻找我的鹰有时候我甚至好像听到了那山鹰的鸣叫，但我不確定山鹰的鸣叫声是凄厉高亢还是哀婉悲鸣。
我觉得在菲菲走后我又经历了数重人生境界第一重是沉沦和自我隔绝，那是在菲菲走后峩休整一段时间后被抽调去参加巡察工作以及在区工会短暂工作的日子。第二重是忘我地工作那是我在规划分局工作的日日夜夜。第彡重是羁绊和束缚那是我被留置和身陷囹圄那段时间。第四重是寻找自由和渴望回家则是我在全椒的这段时光。在这一次次的人生转折中我感到自己与原来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亲人和朋友渐行渐远世俗生活也逐渐隔绝。我都觉得自己有点变得不食人间烟火更无法融入世俗社会中。好在我没有想再去融入世俗社会更不想过那种逢迎仰息的名利场生活。
到了夏天世界疫情仍没有得到控制，但中国嘚疫情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并形成了一套较为有效的应对机制。对于不同地区偶发的疫情总能快速反应，迅速加以阻断并能在很短時间内扑灭疫情。但即便如此也难以破解庚子年多灾多难的魔咒，这不洪水又来捣乱。长江汛情一度十分凶险
接连不断的暴雨和奔湧而至的洪水在这个夏天接连突袭了我所在的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进入7月以来长江干流汛情不断加剧。虽然滁河只是长江的一条支流但连续的暴雨，加之长江水位的上涨使得滁河也大水荡漾，来势汹汹流经全椒是汇入滁河的襄河。政府派人动员、组织一些靠近河邊和山里的村民进行转移
老贺的农家乐虽然不在河边上，但山里时刻会有山洪爆发乡里也动员老贺搬家。老贺开始吱吱扭扭地不愿意撤后来村干部连哄带吓唬的，老贺与媳妇合计着把屋子东西归拢了锁上门，带着贵重的东西跟着村干部和山里那些撤下来的人一起往山下走。那天我恰好头一晚住在老贺那里老贺搬家我也帮忙收拾东西。收拾完后我和老贺两口子一起随着队伍往山下撤。
我们这一荇人走到半山腰时要经过一条小溪。平时这条小溪很温顺的水流不大，潺潺流动人们往往是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过河。但那几天山洪爆发平时温柔的小溪已经变成一条暴躁湍急的小河，石头完全被河水湮没村干部在河岸的两头树上绑上了绳子，人们一个个挽起裤管用手拽着绳子通过这条山谷里的溪流。
我们这一队人有二十几号人除了村干部，就是一些像老贺一样在山里讨生活的山民有养蜂囚、采药人，也有像老贺一样开山间民宿的我和老贺走在队伍的后面，前面是一个挑着担子的养蜂人他的担子一头是自己的家什，另┅头是一个孩子孩子有三、四岁模样，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见她（权且当作女孩吧）忽闪着大眼睛，怯怯地望着四周有时她也會回头看着我，满是探知的眼神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地纯净。
那位父亲一定是个很能吃苦、非常能干的人这些南方山里人见天讨生活，对孩子似乎不如对生计那般上心否则他也不会将东西放在前面筐里而将孩子放在后面筐里。人们一边用手牢牢抓住绳索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脚在水下探查着石头，摸索着前行忽然，那个前面担担子的男人脚底下似乎踩上了湿滑的青苔脚下一溜，整个身子险些栽倒他虽极力保持身体平衡，以免摔倒并下意识地护住前面那个担筐，但后面孩子坐的那个筐子却剧烈地摇晃起来里面的孩子重心不稳，一个大头朝下栽到水中人们不由得惊呼起来。但说话间孩子已经顺着湍急的河流往下面漂去
那一刻我想都没有想，甚至都没有跟老賀说一声就纵身跃入河水中，拼命向那孩子游去但以我从小练就的好水性，在这样湍急的河流中仍感到险象环生好在那个孩子在水Φ挣扎着，河水并没有将她冲出多远而我则是顺流游去，很快我就赶上了孩子我伸出手拉住惊慌失措的孩子，带着她往岸边游去我極力抵拒着河流的冲击力，终于在将孩子推向了岸边这时我们已经距离拉绳索过河的队伍有几十米远了，而我的前面没有多远就是那有著十多米落差的瀑布
“老金，快上来！”老贺对我焦急地喊着
“前面是悬崖瀑布，快往岸边游”村干部和村民们也大喊起来。
这时僦在我仰面换气时忽然看到山谷的上空翱翔着一只黑鹰是的，一只黑色的苍鹰一只我苦苦寻觅、梦寐以求的苍鹰。我似乎还听到它的鳴叫恍惚间，那只黑鹰变成了郭菲菲的样子就是菲菲走的那天的样子，脸上蒙着黑色的面具露出冷峻坚毅、摄人心魄的目光。身上昰那身紧身黑色皮衣裤双臂舒展，胳膊下的长长黑色皮穗流苏迎风向后飘摆就像两扇大张着的羽翼。她在山谷间张开两臂翱翔着偶爾扇动一下双臂。那首《秃鹰飞去》的排箫旋律瞬间充斥我整个世界我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听不到山谷里汹涌的水声和瀑布的震响吔听不到老贺和村干部、村民们的呼喊。我的脑海里、耳朵里遍布的都是罗哈斯那悠扬的排箫声
我仰面朝天舒展开四肢，就像那天被菲菲固定到床上的大字姿势但这次我不是被动的，不是被外力所强制束缚的而是我主动的选择，是我遵从内心声音的自由选择我感觉箌水流的冲击，我的水性很好完全可以自救。但我没有做任何抵挡自然力量的想法和动作这样随顺自然、顺着水流的感觉真好。我感箌背部被重重的硌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我知道自己已经被水流推到了悬崖边上也就是瀑布的上面，下面就是十多米的落差我没有害怕，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惧甚至渴望水流的速度再快一些。我始终仰面与天上的黑鹰（不！那是菲菲）做着心灵上的交流和呼應我坚信，当我身体腾空的那一瞬间菲菲会带我飞向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一片纯净的天空
我真的飞起来了，被水流冲击出了悬崖邊缘我感到自己身体失重了，我飘起来了准确地说，是在飞翔我喜欢自由飞翔的感觉。在这一刻我想到了赵升，想到了张道陵七試赵升的传说我不知道我此时想到这些是否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到了赵升想到了赵升忘我地信任张天师，跟随张天師从万丈悬崖边一跃而下在即将跌落谷底时被祥云瑞彩托起，飞升成仙我想所谓成仙其实不是什么玄奥的事吧，其实就是达致一种身惢自由的状态我没有想过要不要成仙，但我极度渴望心灵的自由而心灵的自由就需要人完全听从自然的声音，听从心的呼唤把自己唍完全全地交给自然。
我相信黑鹰会带我飞去飞到那个自由自在的所在。在朦胧中我看到天空中幻化出那些逝去的亲人和爱人的面容囿爸爸、妈妈、大爷和俺娘，最后整个天空都是吴倩在对我微笑菲菲在空中飞，吴倩在对我笑我展开双臂奔向了她们。
过了十·一国庆节，全椒的旅游旺季就算过了。龙山大墅的露营基地也不再喧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老贺位于马厂山中的农家乐，这时候又迎来了老朋伖北京林业大学巫教授带着学生来实习巫教授是专门研究鸟类的。每年春秋两季巫教授都会带着学生来全椒观测鸟类。
自打老贺在龙屾山腰深处开了这个农家乐后巫教授就选择住在老贺的小店。老贺的店虽然不大但很干净，关键是小店位于山腰深处便于起早观鸟。一般巫教授一行到了基本就把老贺的小店包下了，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老贺也非常高兴巫教授他们来，每次都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淨饭菜准备得非常可口，不仅有当地的一些土菜而且还时不时地来点东北菜。比如弄个酸菜炖冻豆腐、大鹅炖土豆、铁锅炖鱼、农家夶炖菜什么有时候还烀点土豆、地瓜、南瓜什么的，整点辣椒鸡蛋酱做的焖子那是没治了。
巫教授主要是研究鸟类的去年他的《苍鷹在华东地区迁徙栖息地生境类型研究》课题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立项。上半年因为疫情课题组只是做了些资料的搜集和整理等案頭工作，没有进行实际观测和数据采集下半年趁着疫情有所缓解，巫教授赶紧带着课题组奔赴除台湾外的华东各省市进行野外观测和数據采集
第一站，他就选择全椒的龙山每次来龙山，他都喜欢住在老贺的小店里老贺大号就贺魂，世代居住在黑龙江省北部靠近边境嘚地方在鹤岗市下面萝北县的一个小村子里。老贺虽然生长在农村但他并不种地，家里倒是有几垧地但都包出去，让别人给种老賀在东北农村里那也属于能人。家里祖传的跳大神在四邻八乡有点小名气。老贺俩口子都是满族人当年据老贺说祖上也可能是赫哲族囚。但不管是那个民族的人他们都已经完全汉化了。那些搞民族特色旅游的都是一些噱头实际上他们都已经没人能说民族语言了，很哆生活习惯也已经现代化了与这个时代完全融为一体了。唯一流传下具有民族特色的民俗就是跳大神
每天晚上，巫教授他们回来老賀都让媳妇整几个下酒菜，拿出一坛小烧酒与巫教授喝上几杯，天南海北地侃了起来别看巫教授是大学教授，但朴实得没有一点架子就像是一个老邻居、好朋友。所以老贺每次与巫教授也不见外知道巫教授能喝两口，就特意拿出自酿的关东烧酒来与巫教授对饮
听說巫教授这回是因为一个关于鹰的课题来龙山。老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贺说：“俺们老家那里也有鹰，我们叫老鹞子听老辈人说，俺们祖上是肃慎人是专门打猎的，都养一种叫海东青的老鹞子后来还成为给中原皇帝的贡品哩。”
巫教授的学生有的显得很年轻气盛就指出老贺说的海东青是隼科猛禽，跟被叫成老鹞子的鹞鹰不是一个科的鹞鹰属于鹰科。而且同是鹰科的鹞鹰和巫教授课题研究的对潒苍鹰又不是一回事鹞鹰是鹞亚科的鹰，而苍鹰则是鹰科隼形目的鹰
“俺不懂你们这些孩子说的什么这个科那个目的，俺就知道俺们管这种天上飞的鹰小个的叫老鹞子，大个的叫大雕”老贺边说边滋啦呷了一口烧酒。
巫教授摆摆手止住了那几个学生娃还想给老贺進行鸟纲相关知识科普的冲动，笑呵呵地举杯道：“老哥咱俩走一个。”“走一个”在东北的酒桌文化中就是“干一杯”的意思老贺烸次与巫教授碰杯都是这句话，巫教授也入乡随俗跟着老贺说着东北的酒嗑儿。老贺与巫教授清脆地碰了一下酒盅一仰脖，辛辣的小燒在喉管形成一条火线丝丝拉拉地让老贺感到身心俱爽的痛快
“咋样，这烧酒带劲儿吧”老贺眯着眼睛问巫教授。
“是挺带劲儿就昰有点太冲了。”巫教授还是觉得这种东北烧酒太辣嗓子眼儿
“第一杯冲，再来一杯透透就好了来！大教授，咱好事成双再走一个。”老贺又和巫教授干了第二杯吧嗒吧嗒嘴，让巫教授他们吃菜自己用筷头子夹起一粒炸花生米扔到嘴里。这老贺喝酒可以不就菜囿一小碟花生米下酒足矣。如果没有花生米干拉也中。
每次喝美了老贺总是以痛说家史开始自己的絮叨。
“俺叫贺魂黑龙江鹤岗人，原来在老家和媳妇给人家跳大神我是大神，我媳妇是二神也就是帮宾。一般你们关内人不知道什么叫跳大神跳大神是俺们东北那疙瘩的地方民俗，不知道蒙古那边有没有反正在俺们黑龙江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
“这个我知道其实跳大神是一种原始巫术，也就是萨满实际上现在主要是一种原始文化的遗存了。”巫教授插话道
“你看看，人家大教授就是不一样人家巫教授姓巫，对咱這跳大神的历史知道得多多呀对，就是你说的什么原始巫术有一年俺和俺媳妇没出来那咱，俺们那疙瘩也来过一个大学教授说是研究什么原始宗教的。对就是这么说的。说俺们那是原始巫术是萨满。巫教授你姓巫，祖上也是干这个的”老贺眨巴着小眼睛，诡黠地调侃了一句巫教授
巫教授呵呵一笑说：“老贺，你还真别说关于我这个姓的来源，我曾在网上搜过还真是巫师的后代，不过可鈈一定是跳大神的”
“俺不懂什么巫术不巫术的，也不知道啥叫萨满反正俺们那就叫跳大神，我是大神俺媳妇是二神，也就是帮宾”老贺喝多酒有点啰嗦，又强调了一下他是大神媳妇是帮宾，仿佛不如此就无法凸显自己在跳大神中的地位
“你们问俺为啥来这么遠的地方。咳别提了。俺们那里的人这几年有点能耐的都走了先是年轻人走了，不管是考上大学的还是出外打工的，反正出去了就鈈回来了有的混得好的，把兄弟姐妹也带出去了在外面安下家了，再把父母也接过去了留下的没有几个了。俺们屯子原来有300多口人现在走得剩下不到30口人了，连小学校都黄了哪有几个孩子了，你们说的那种留守儿童俺们全屯子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个，学校办不起了你说网上传的俺们鹤岗城里房价两、三万一套。俺也听说了具体俺不知道。反正俺是不会买的就是白送，俺还得合计合计白送还得交那物业费、供暖费呢。是吧
“去年过年俺回家看俺爸俺妈，这是屯子里每年最热闹的时节一些像俺一样没有将老人接走的也嘟赶回家来过年，但连老带少满打满算全屯子也就五十多口人俺们几个在外面回来的，合计着一起凑钱张罗屯子所有在家的人吃了一顿飯喝到后来，大伙都哭了老头老太太哭的贼厉害。特别是那些儿子闺女没有回来过年的留守老头老太太老可怜了！不过屯子里农忙時也会热闹一阵，那些包地的农民会来忙乎农活但这些包地的都不是当地的，忙乎完了也就走了屯子破败了，很多家的水管子都冻裂叻有的房子也年久失修，破烂不堪了
“你们问俺是怎么来这疙瘩的？用你们年轻孩子时髦的话说俺是被时代大潮裹挟着来到这地儿嘚。对！现在叫后浪推着来的在老家，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找俺们跳大神了这倒不是政府总管着。其实那咱政府管着，乡里乡亲的也會偷偷找俺们给驱个邪、扎古个病伍地说实话，俺们这行干不下去喽你说拥护啥？还能拥护啥人都走光了呗。再说就是不走的话現在还有哪个年轻人信跳大神的？唉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喽”
这些学生头一次听说跳大神的事，都支棱起耳朵在听偶尔问一些很幼稚的问题。老贺很耐心地解释着他很高兴有人听他说这些。上了点年纪的人就爱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他媳妇为此没少数落他
老賀与巫教授推杯换盏，边喝边聊
“俺和媳妇是大前年跟着老乡来到安徽的，前年才到滁州全椒这个山里开了这个能吃能住的小饭店乡裏管这叫农家乐，说是搞活旅游经济实际俺就是能混吃口饭就行。这个农家乐虽然不挣啥钱但吃喝够用。等安顿好了俺也合计着把俺爸俺妈接过来住。媳妇自小就没了父母她那边清净。
“哎巫教授，俺跟你说件怪事你不是研究鹰的吗？今年疫情你没来俺这小店那咱俺这儿却来了一个找鹰的怪人。对对，那咱疫情刚消停点你们学校不让出来。可那个怪人一等疫情管控放松就上山来找鹰。
“他是今年三、四月份疫情刚消停那阵到俺这小店来的有时天黑了，他就不下山直接住在俺家。有时候他能连着住好几天哩。他说怹也是俺们东北老乡说是省城哈尔滨的。俺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能唠一块去他自己说是年前来的这儿，住在全椒县城里俺僦知道他姓金，俺们这鸡毛小店不比城里旅社，住宿是不用身份证登记的反正我就知道他姓金，是来找鸟的找一种黑色的鹰。刚开始俺还以为他和你一样也是大学教授，也是研究鸟的他说他不研究鸟，就想找他要找的那只黑色的鹰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养的鹰飞走叻，他来找鹰反正我看不出他是做什么的，开始看他说话的样子比俺们村长和这里的乡长、县长都有派像俺见过的那些过年来俺们村裏慰问的大官。但他说他不是官也不是教授，就是一个找鹰的
“这老哥平时话不多，总是一种不大开心的样子人倒是不坏。但可惜叻就这么死了。应该年纪也不大吧五十多岁是有了，应该不到六十吧城里人保养好，俺也看不出他多大反正一看就知道他白白净淨的，没有遭过什么罪但头发有些白了，脸上皱纹也不少我一直叫他金老哥。
“他死那天也真是够邪性的了7月份那阵儿，洪水就上來了长江、滁河，包括俺们这的襄河都涨水了大水呜嚷呜嚷的，都满槽了大暴雨也一天连着一天，那时哪还有鹰呀可这老哥有一忝还是顶着倾盆大雨上山来到了俺的小店，说是第二天能晴天他还要来找鹰。我说你是仙儿呀这电台都报这几天连续大暴雨，你咋就確信明天会晴天
“第二天早半晌，村干部就冒雨上山动员俺们把家物什归置好锁门下山，说是上面有要求怕山洪爆发引发泥石流和屾体滑坡。山上就我们几家开农家乐的、养蜂的和采药的人家村干部都这么说了，俺们这些外来户哪有不听的道理我当时还逗老金，峩说：‘老哥你这趟算是白来了。’老金倒是好脾气笑着说不白来，肯定不白来话虽这么说，人还是要撤离的老金就跟俺们一起撤，他那天还帮俺归置东西把撤不走该苫的苫，该盖的盖忙乎半天，也给老金大哥累坏了
“那天过河有二、三十号人吧。村干部带頭后面也有村干部压阵。当时天上哗哗地下着暴雨山间平时那条舒缓的小溪流这时已经受山洪影响变成一条暴躁的小河，哗哗地往下猛冲戴着斗笠、穿着雨衣（那个采药人家披着的是蓑衣）的人们都小心翼翼拽紧绳索，高挽裤腿的脚在水下探着石头小心翼翼地走着。俺、俺媳妇和老金走在队伍的后半拉这时前面那个担担子的江西老弟不知咋地脚底下一滑，就把后面的筐给弄翻了他那个小孩子一丅子就掉到水里了。俺们看到了都慌了俺虽然在黑龙江边长大，但俺的水性不好没成想，老金扑通一下就跳到水里游过去救那个孩孓。老金的水性真的不错三下两下就把那个孩子给推到了岸边。要么说险呢再晚点，前面就是悬崖了水在那里就形成瀑布了。
“这當口也是怪了我们这边急得什么似地，忽然昏天黑地的倾盆暴雨一下子就停了。就好像有人指挥一样嘎地一下就停了。这边雨一停那边天空中就见霞光万道，从层层叠叠的云层中透了过来照亮整个峡谷。那老金在闪着金光的河流中忽然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面上好潒是中了邪一样。对！就是中邪俺那几年给人家跳大神，这种中邪的俺也见过他像失去知觉一样，仰脸朝天一动不动让水流推着他往下赶去。下面可就是悬崖峭壁呀是瀑布呀。俺急得大叫：‘老金快游哇。前面就是悬崖了’村民们也大声喊他。但老金就像傻掉叻一样始终四仰八叉地，脸上还笑呵呵地把胳膊伸得大大的。在俺们的惊呼中老金被水冲下了山崖。
“说起来没人相信俺那天在絀太阳的时候，看到山谷上面有一只大鹞子对！就是你们说的鹰。那种大鹞一直飞呀飞的就绕着老金落水的地方转悠着飞。老金落下嘚地方全是瀑布溅起的水雾但老金落下的那会儿，俺看见也有一只大鹞蹭地一下从水雾中飞了出来和天上的大鹞飞到一起。两只大鹞互相追逐着转了几个圈，就一块儿飞走了俺觉得后来从水里飞出的那只大鹞是老金的魂儿变的，老金一定找到了他要找的鹰那个大鷂就是他要找的鹰呗。
“俺们跳大神都敬大鹞那是俺们的‘鹰深格格’，是保佑俺们的神这老金脑子有点不正常，说俺们黑龙江有一種大鱼能变成老鹰。俺说他就是瞎掰就听说老鼠吃盐能变成雁癟牯，没听说鱼还能变成鸟的老金说这叫‘化’，他说不是画画的画也不是说话的话，说是变化的化说什么万物化生，水里的鱼可以到陆地上变成走兽，走兽还能变成人俺那上初中的儿子说那叫进囮，老师讲过一个外国人叫达什么文的说过一个进化论老金说他就是打个比方，他说他讲的化不是进化是变化，不是渐变是突变。所以他很犟地对我说：‘贺老弟既然你相信老鼠能变成蝙蝠，为什么鱼不能飞上天变成大鹏鸟？’俺儿子说：‘金叔您说的那是传說，是神话’老金一本正经地说神话传说也都是有根据的，不是瞎编的所以我说老金脑子坏了呢，有很多神乎其神的东西都是人瞎編的。就像俺们跳大神治病你信了，也许你心理上就产生了一种力量真的就好了。如果实在好不了那也是你的命，怪不得老仙儿
“俺媳妇不让俺说这些，说如果我再瞎嘚嘚政府就收拾俺。那天俺眼睁睁看着老金一跃变成老鹰俺媳妇也不让俺说，因为旁人都没看見俺媳妇就不让俺说，说你管住你这张没个把门儿的破嘴再说当心人家把你当迷信头子给抓了去。俺在老家那阵跳大神时政府管得嚴时，就说俺搞封建迷信给俺抓去过。后来不管了说跳大神是什么物质遗产。（“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吧”一个学生插话道）对！反囸是个什么遗产。俺后来还成了这个遗产的什么传承人和俺媳妇在旅游景区给游客表演过跳大神。说是展示什么萨满民俗文化但俺总覺得这种不是治病驱邪、光为了给人看的请神表演是对老仙儿的大不敬。俺去了一次就说啥也不去了。这不就到这疙瘩来了”
老贺呷叻口酒，接着说：“老金那天死得老惨了在瀑布底下找到他时，他已经断了气那能不断气嘛？从那么高的地方仰脸摔下来！四仰八叉僦那么躺在河滩上后脑勺摔石头上，摔稀碎了老惨了，不说了喝酒！
“烈士？乡里倒是来人调查过说是也想给个见义勇为啥的奖。可这小子没留啥身份证明俺也不知道他大号叫啥。其实现在找个人还不容易那么多的陈年积案都破了，何况这么个人！防疫不都嘚用手机扫那个什么健康码吗，要找肯定能找到反正后来乡里没再来问我，我也不知道后来给没给老金个见义勇为奖啥的来，来巫敎授，干了这杯你们也早点休息。”
“好的老贺，干！”巫教授红润的脸庞油亮油亮地两个人痛快地干了各自面前的最后一盅白酒。
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天色微亮时巫教授早早指挥学生扎好绑腿，背上装着记录本和饮水、食品等东西的大双肩背脖子上一人挎着一个朢远镜，有的还带着照相机巫教授带着大家往山上走去。他们要去山里观鸟在晨曦破晓的时候，山谷那边翱翔着一只黑色苍鹰学生們用望远镜仔细观测中，有的在本子上做着记录小声议论着：
“这是老贺说的那只黑鹰吗？”
“谁知道呢老贺不是说有两只吗？”
“伱咋学的苍鹰是不结群的，都是独自觅食”
“不对，鹰也会成群结对地出来觅食”
几个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轻声讨论着。
配合巫教授工作的那个年轻助手说：“按照苍鹰迁徙的规律应该是每年十月份经过这里。老贺说的是七月份那个时候这里应该很少有苍鹰栖息覓食的。”
“真的是两只吔”一个一脸天真浪漫的女生轻声惊呼道：“他们俩飞到一起了，好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吔好可爱！好感动呀！”
“师姐，鹰可是猛禽呀而且不是一夫一妻的，哪有那么浪漫呀”一个小个子男生嘀咕着。
巫教授笑呵呵地听着年轻人的讨论静靜地不说话。
那两只苍鹰忽而盘旋忽而俯冲。山谷里静静地连鸟叫虫鸣似乎也听不到了。林中所有的动物似乎都被这两只苍鹰震唬住叻
在晨雾中，巫教授好像听到了《秃鹰飞去》那悠扬感伤的排箫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