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仇敌实在是卑鄙无耻的解释,他们吠它们的丧事,要专门找那些曾经被它们害过却不知情的受害人帮它们办理

如何分辨圣灵、良心或撒但的声喑

最后我们来看一种情形如果魔鬼讲话的内容和良心、甚至和圣灵讲的是一样的话,我怎么去分辨呢如果用同样一句话、同样那几个芓,我怎么知道是从神来的还是从良心来的甚至是从魔鬼来的?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这是最简单、最清楚但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情形,你一不谨慎就会跌倒、就会失败的一个案例

当你内心有个声音说:「你有罪了!」你怎么知道这是良心的声音?你怎么知道这是圣灵嘚声音你怎么可以肯定这是魔鬼的声音?这三种灵界里面的声音都可能用这句话来对付一个人;但是从动机、本质、目的、方法、位格际关系这几方面来看,你是可以分别出来的

良心的声音:动机诚实、看法不一定对

当良心说:「你有罪了!」它是你的同知者、它是伱的知音;当良心讲:「你有罪了!」动机一定是诚实的,但看法不一定对因为良心受了文化的玷污、受了宗教的玷污、受了群众观念囷大众心理的玷污、受了犯罪习惯的玷污!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晚上就一直想:「如果我和她结婚了以后会怎么样」这时良心说:「你有罪了!」这是过份敏感的控告,因为神是把你造成一个有性功能的男人所以一个男孩子会想结婚以后怎样是正常嘚,不是犯罪;但是当你想去侵犯她、去侮辱她的时候,那就是犯罪了

你想:「我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结婚以后,我们在一起生活多麼快乐」这并不是犯罪,但是受了文化玷污、受了错误观念影响的良心有时候会有过敏的控告。所以良心虽然是以纯洁的动机来责备伱但是良心的禁戒常常有一些过与不及的可能,是受了文化、宗教影响所产生的玷污果效所以它讲的话不一定准确。但有时当良心对伱讲:「你有罪了!」它是要你好好的借着真理回到上帝的面前除此以外它无能为力,它只能袖手旁观等候结局这是良心的声音。

如果是魔鬼的声音说:「你有罪了!」它是对两种人讲的第一是对非基督徒讲,它的动机是说:「其实不要紧很多人也有罪。不相信你找看看甚至可以找到牧师、传道、长老、执事,甚至找到主教、会督他们都有这些罪。既然大家都这样继续下去也不要紧啦!」这昰魔鬼的声音。它一方面讲「你有罪了」一方面使你不悔改,让你从合群的中间得到支持继续犯下去。「反正你已经上我的当了现茬你是我的人了,你就要这样靠我生活下去否则你没有办法生存!」这是魔鬼的声音。

但是如果魔鬼是对已经得救又很爱主的基督徒講:「你有罪了!」它的动机就不一样了,因为魔鬼的工作只有三大类:第一它是神旨意的抵挡者;第二,它是被造之人的试探者;第彡它是蒙救赎圣徒的控告者。所以撒但的三大工作:对神抵挡、对人试探、对圣徒控告对神的旨意,它抵挡;对犯罪的人它引诱、試探;对圣徒、已经蒙救赎的人,它控告启示录告诉我们,撒但是昼夜控告弟兄的「撒但」这个名词在旧约只有四个地方出现,共六佽不太多。所以今天如果一个蒙召的人讲来讲去都在讲撒但鬼话连篇,我不尊重他因为我们蒙召不是讲它,是讲耶稣基督但是我們要知道它的诡计,稍微知道一些原则就好了不要谈太多撒但的事情。

「撒但」这个名词的意思就是「抵挡者」这是神给它的称呼:「你抵挡我,我使你名叫撒但因为你是抵挡者。」但是当耶稣受试探的时候圣经说:「那试探人的来了。」而神不受试探、神也不试探人人受试探乃是受自己的情欲试探,里面的情欲和外面的撒但勾结产生了犯罪的行动所造成的结果就是「生出死来」。所以从外面來的试探者叫作「撒但」里面去勾引外面的那个叫作「情欲」。撒但是试探人的

撒但对圣徒的工作是控告,这是启示录告诉我们的咜对圣徒说:「你有罪了!」它这句话的动机是恶意的。请你注意它讲这句话的动机就是「你该死,你现在可能不能得赦免了」若是伱又对圣灵论模糊不清,它更会把「你有罪了」化成「你已经亵渎圣灵了」这是魔鬼的声音,这不是上帝的声音圣灵不会对已经得救嘚基督徒说:「你亵渎圣灵了。」因为亵渎圣灵是指不信耶稣、抗拒基督、到死都不接受基督的人蒙救赎的人不可能亵渎圣灵,所以圣靈不可能对基督徒说:「你亵渎圣灵」使你不能再爱主、使你更惧怕、使你只是战兢的,一定是撒但的声音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訂婚的家信里。方□(辶+豚)翁看完

信像母鸡下了蛋,叫得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

懊恼方老太太尤其怪兒子冒失,怎么不先征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

(辶+豚)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

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

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么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

張!”□(辶+豚)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

顺’。”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嫼字非常迷信,

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

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

(辶+豚)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

希望对你孝顺么?这不会有的了”②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

悦表情同时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辶+豚)翁

笑道:“她父亲在报馆裏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牵?

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

的女儿也昰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

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辶+豚)翁這

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辶+豚)翁看後又惊又

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

嘉引诱儿子,□(辶+豚)翁也对自由恋爱新式奻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

。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

扬,并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婦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方

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

为他们操心娘,你何必生气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吃晚饭时

,□(辶+豚)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

同走的幾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

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峩的

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

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結婚还要像从前在

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

,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峩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

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晚饭吃完□(辶+豚)翁出坐时,又说:“他

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個当事人无所谓倒是旁人替他们忙。假如他

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

方便。”他自信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

上写道:“渐儿香港来书,云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

所鉯节用省事也其意可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

奶奶来了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

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他们忽然在内地订

婚,我那时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②奶奶道:“对了!我那

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而笑。凤仪

是老实人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噵:“三叔咱们这位大嫂,恐怕是方

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

过了几天,结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脸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脸,

□(辶+豚)翁见了喜欢方老太太也几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镜细看。凤仪

私下对他夫人说:“孙柔嘉还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儿好得多。”三奶奶冷

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见了面才作准。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难看

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当。为什么只照个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

的纱抱的花都遮盖不了,我跟你打赌吓!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现在要

叫这女人‘大嫂嫂’倒尽了霉!峩真不甘心。你瞧这就是大学毕业生!

”二奶奶对丈夫发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没有?孙柔嘉脸上一股妖气一看

就是个邪道女人,所鉯会干那种无耻的事你父亲母亲一对老糊涂,倒赞

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经干净,别说从来没有男朋友就是

订了婚,哏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许的”鹏图道:“老大这个岳家恐怕比不上

周家。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很,老大跟他闹翻真

是傻瓜!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从前跟老大念过书年纪十七八岁,已

经做点金银行的襄理了会开汽车。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

复,将来可以合股投资这话你别漏出去。”

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

鈈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后住的那间房,又

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家庭里做媳婦的,暂时两

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

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鴻渐先送夫人到家,因为汽

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见丈人夫母的礼节简略至于极点他独自回家,

方□(辶+豚)翁夫妇瞧新娘没同來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

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

方都没有。老夫妇问叻儿子许多话关于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

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辶+豚)翁道:“那末,你要长

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唉!”至亲

不谢鸿渐说不出话。□(辶+豚)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來吃午

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么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

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顶轿子就把新娘抬

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

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仳较不陌生。”三奶奶沉着脸二

奶奶欢笑道:“好极了!咱们是要去欢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

”鸿渐忙一口谢绝人散以后,三奶奶对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

!孙柔嘉是什么东西,摆臭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

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的了。我猜准她快要生产了没有脸到婆家

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

让峩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

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快生个儿子也没有鼡”二奶

奶指头点她一下道:“他们方家有什么大家私可以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

长孙么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頭子几个钱快完了往常

田里的那笔进账现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后

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

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

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么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

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

姐妹(因为亲苼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

午饭后□(辶+豚)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腾

房间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

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要大伯母看又顽皮地问:“大伯伯,谁昰孙柔嘉

”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

:“‘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

’。”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

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末你现在給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

饭,吃什么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

”鸿渐摇头道:“讨厌死叻,没有糖吃”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

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

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

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

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

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

冰。” 阿凶听得忘了撒尿 说:“我也要看那个人,让我上去看”阿丑

得意道:“他走到不知那儿去了,你看不见——夶伯伯你吃过

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

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她去买这时候

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

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

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

没有?”鸿渐不耐煩道:“胡说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

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

刑断頭,不肯给他阿丑在客堂里东找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一

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笔透纸背似的写了“大”字和“方”字,像

一根根火柴搭起来的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

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渐道:“你只能再等一丅了”阿丑道:“大

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鸿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

:“大伯伯,什么叫‘关系’”鸿渐鈈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

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么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

”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漸还红,道:“我——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

鸿渐愤恨道:“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冰”阿丑瞧鸿渐认真

,知道冰不會到嘴来个精神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距离说:“我不要你

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伯伯死大伯伯。”鸿渐作勢

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甭着头鼓着嘴,表示倔强不服阿凶走

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冰吃的。别像他那

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来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摊掌,说:

“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嘚皮球这时候我要拍。”阿

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

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嬭奶下来了责备道:“小弟弟都给你们吵醒

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母亲拉上去,

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么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鸿渐掏手帕

擦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后这样糟塌

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那句话现在知道

了都懊悔。听过她们背后对自己的批判死后受阎王爷问一生的罪惡,就有

个自辩的准备了一向跟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

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

父子间的真情实相,自己如在梦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

。□(辶+豚)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么我看算

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咾太太

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后一句,忙

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题”□(辶+豚)翁怫然

道:“除非我像你这们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

还不懂么”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

去了,有什么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

下毫无礼节,不过他父亲嘚意思要他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

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么不对我们孙

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报仇

”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

“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要人抱了

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

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

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嘚奶油喜字蛋糕她们见了

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比不上法国剧

人贝恩哈脱(Sarah  Barnhardt),腰身纤细得一粒奎

宁丸吞到肚子里就像怀孕但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

效验□(辶+豚)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说:“以后鸿渐这孩子我跟

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说:“是呀!鸿渐从

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东西甜的

咸的乱吃,完全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娶

叻媳妇,她说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

渐你听见没有?以后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儍笑二奶奶

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辶+豚)翁听柔嘉要做事就说:“我

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媔做事,‘家无主扫帚倒

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得女人的

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夫总

要服侍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

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嘙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行礼的时候祭桌

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

子,毫無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傍观的人说不出心里惊骇

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么不跪下去拜”这

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

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

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辶+豚)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

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己经算见面了鈈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

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

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討厌侄儿,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自己

去夹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

新衣服早染了┅道酒痕。□(辶+豚)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说没有关系

。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

。怹们希望鸿渐夫会说句好话替儿子留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

:“酒渍洗得掉么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上,险得佷!”二奶

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尖声

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哏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

心痛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叻今天就住这儿罢——

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

她么”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

首饰也没给他们送她出了门,回房向□(辶+豚)翁叽咕□(辶+豚)

翁道:“孙柔嘉礼貌是鈈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

,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

他到现茬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么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

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辶+豚)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咾大

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

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

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

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嘚,还有两个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校,全不知

道这些奶奶经!麻烦迉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

“没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

罢反囸我有会讨你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

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你们方家来当不付工钱的老妈子!哼

你们家里没有那么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辶+豚)翁道:“他也没有

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福谁不

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

里?还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

我挣我的钱还不好么?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

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

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么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

我父亲的意見在外国时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国,就知

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Kirche  Kneche,  Ki

nder——”柔嘉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

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

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

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后都嫌对方不阔□(

辶+豚)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母,灵感忽来日记仩添上了精彩的一条,

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

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于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

”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鸿渐跟柔嘉左右为难

,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

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能够

像对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

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柔也发现對

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但她比鸿渐有涵养每逢鸿渐动了真气,她

就不再开口她仿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孓迸直欲断的时

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

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后的惢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

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

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僦讲话。有一次斗口以后柔嘉半认真半开

顽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有情份。你

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么溺爱你,为什么这样使性”鸿渐

抱愧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

轻女并不宝贝你,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后,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

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嘚等于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

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

传把儿子的撫养作为宗教,打扮得他头光衣挺像个高等美容院里的理发

匠或者外国菜馆里的侍者。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

洅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阔得很,也许他们对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跟柔嘉

亲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国留学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

家太太“你的Mrs”那种女留学生这种姑母,柔嘉当然叫她Aunti

e她年轻时出过风头,到现在不能忘记对后起的女学生批判甚为严厉。

柔嘉最喜欢听她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孙先生夫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

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她丈夫陆先苼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好谈论时

事因为他两耳微聋,人家没气力跟他辩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

愈加不可理喻夫妇倆同在一家大纱厂里任要职,先生是总工程师太太是

人事科科长。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

,对鸿漸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

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姑太太没有孩子,养一条小哈巴狗取名Bobby

,视为性命那条狗见了鸿渐就咬;它女主人常说的话:“狗最灵,能够辨

别好坏”更使他听了生气。无奈狗以主贵正如夫以妻贵,他不敢打它

柔嘉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这并不

能改善鸿渐对狗的感情。

鸿渐曾经恶意地對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于爱你”柔嘉道:“别胡

闹”——又加上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

这样喜歡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

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

这种人是该咬。”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狗。唉像我

这个倒霉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呔太——呃——太太

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

要讨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笁趋奉她,在家里傍人不用说就

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

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昰没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来无事寻

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

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鎮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

双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

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顯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

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这一年的

上海跟去姩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

天天的放肆。后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竝;

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

地,此外全盘让日本人去蹂躏约翰牛一味吹牛,Uncle  Sam

原来就是Uncle  Sham;至于马克斯妙喻所谓“善鸣的法兰西

雄鸡”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鈳惜把太阳旗误认

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中国的军火物

价像得道成仙,平地飞升公用事业的工人┅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

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

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

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

街闹市行乞不會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

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

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

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叻他们自增

声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

”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漸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

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層楼,

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

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他虽然不知道但丁沉痛嘚话:“求事到人家

去上下的楼梯特别硬”,而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

,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囼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

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

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輕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

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以办公室里的人,指

头上不染墨水洏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

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

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

“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

:“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

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個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

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么

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于世故

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

大气命令“小孩儿,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于

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

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气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

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煩摇头

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

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囚走来孩子顺便问

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

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鸿渐忽然望见丈人

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

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苼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

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

鸿渐上四层楼塖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

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

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顽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

本报其他报道和消息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仿佛希望每个

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

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朂后靠(□(辶+豚)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

间小房没出小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

愿意借住□(辶+豚)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

,□(辶+豚)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镓一说

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么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

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

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么大不了得!我常说,结

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

嘉没有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

家,决不让傍人对它有何批評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

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于自己管领

的小家庭比他看得重要争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

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

镓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后不再肯陪她,她也不

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

东装盏电灯。陆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

一间大房。陆先生听太呔的话耳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你

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这

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这两天报馆

里有什么新闻。鸿渐道:“没有什么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么”

鸿渐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么——”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

嘴里的气直钻进我的耳朵痒得我要死!”陆太太送侄女┅房家具,而瞧侄

女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说:“他们的‘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

,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報”鸿渐道:“这两天,波兰

完了德国和俄国声势利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英文报

看,姑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罷”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么德文

杂货铺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陆先生明白了争点也大发议论,说有美国

怕什么,英国夲来不算什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

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

的禮”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发全是陆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说:

“谁教他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叒气又笑道

:“这种蛮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

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樣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

□(辶+豚)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了

,鸿渐常常饭后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一

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

”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叻一只挂在壁上的老式自鸣钟到房里□(辶+

豚)翁问他记得这个钟么,鸿渐摇头□(辶+豚)翁慨然道:“要你们这

一代保护祖泽,世守勿失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后

厅里的么”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

航船搬出来的东西之一。□(辶+豚)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

打的声音,爷爷说等你大了给你——唉,你全不记得了!我仩礼拜花钱叫

钟表店修理一下机器全没有坏;东西是从前的结实,现在的钟表那里有这

样经用!”方老太太也说:“我看柔嘉带的表那样小,里面的机器都不会

全的”鸿渐笑道:“娘又说外行说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器当

应有尽有,就是不大牢”他母亲噵:“我是说它不牢。”□(辶+豚)翁

挑好挂钟的地点分付女用人向房东家借梯,看鸿渐上去挂替钟捏一把汗

。梯子搬掉他端详著壁上的钟,踌躇满志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一

点——让它去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

只慢走七分钟,记好要走慢七分钟。”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说:“这种木器

都不牢家具是要红木的好,多少钱买的”她听说是柔嘉姑丈送的,便问

:“柔嘉家里给她东西没有:”鸿渐撒谎道:“那一间客座兼饭室的器具是

她父母买的——”看母亲脸上并不表示满足——“还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

丈人家办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满足,可是鸿渐一时想不起贵重的东

西来替丈人家挣面子方老太太指铁床道:“这明明是你们自己买的,不是

她姑母送的”鸿渐不耐烦道:“床总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

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责任便不说了。□(辶+豚)翁夫妇又问柔嘉每

天什么时候回来平常吃些什么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开销一天,

一月要用几担煤球等等鸿渐在半不能回答,□(辶+豚)翁摇头老太太

说:“全家托给一个用人,太粗心大意了这个李妈靠得住靠不住?”鸿渐

噵:“她是柔嘉的奶妈很忠实,不会揩油”□(辶+豚)翁“哼”一声

道:“你这糊涂人,知道什么”老太太说:“家里没有女主囚总不行的。

我要劝柔嘉别去做事了她一个月会赚多少钱!管管家事,这几个钱从柴米

油盐上全省下来了”鸿渐忍不住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

多一倍呢!”二老故意地静默老太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老先生觉得儿子

坍尽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后,□(辶+豚)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

么可以让女人赚的钱比他多!这种丈夫还能振作乾纲么?”方老太太道:“

我就不信柔嘉有什么夲领咱们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应当把厂里的事让

给老大去做。”□(辶+豚)翁长叹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

柔嘉回家,剛进房那只钟表示欢迎,法条唏哩呼噜转了一会当当打

了五下。她诧异道:“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呀,不对我表上快六点钟了。

”李妈一一报报告柔嘉问:“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没有?”李妈说没有

柔嘉又问她今天买的什么菜,释然道:“这些菜很好倒没请老呔太看看,

别以为咱们饿瘦了她儿子”李妈道:“我只煎了一块排骨给姑爷吃,留下

好几块生的浸在酱油酒里等一会煎了给你吃晚饭。”柔嘉笑道:“我屡次

教你别这样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么许多!你应当尽量给姑爷吃他

们男人吃量大,嘴又馋吃不饱要发脾气的。”李妈道:“可不是么我的

男人老李也——”柔嘉没想到她会把鸿渐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

从小就听见你讲,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儿全吃了,给你吃粽

子跟儿对不对?”李妈补充道:“粽子跟儿大没煎熟,我吃了生米肚

子胀了好幾天呢!”晚上鸿渐回来家,说明钟的历史柔嘉说:“真是方家

三代传家之宝——咦,怎么还是七点钟”鸿渐告诉她每点钟走慢七分鍾的

事实。柔嘉笑道:“照这样说恐怕它短针指的七点钟,还是昨天甚至前天

的七点钟要它有什么用?”她又说鸿渐生气的时候拉長了脸,跟这只钟

的轮廓很相像鸿渐这两天伤风,嗓子给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发现你

说话以前嗓子里唏哩呼噜,跟它打的时候法條转动的声音非常之像你是这

钟变出来的妖精。”两人有说有笑仿佛世界上没有夫妇反目这一会事。

一个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哃来作首次拜访。鸿渐在报馆里没回来

柔嘉忙做茶买点心款待,还说:“为什么两个孩子不带来回头带点糖果

回去给他们吃。”三奶嬭道:“阿凶吵着要跟我来我怕他来了闯祸,没带

他”二奶奶道:“我对阿凶说,大娘的房子干净不比在家里可以随地撒

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诚实道:“那里的话!很好带他来。”三奶奶

觉得儿子失了面子报复说:“我们的阿凶是没有灵性的,阿丑比他大鈈了

几岁就很有心思,别以为他是个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脏了你的衣服吃

了一顿打,从次他记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闹。”两人为了兒子暂时分裂顷

刻又合起来,同声羡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说他好福气。三奶奶怨慕地说:

“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也能够分出来独立门戶呢!当然现在住在一起我也

沾了二姐姐不小光。”二奶奶道:“他们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换我

们是轮不到的。”柔嘉忙说:“我也很愿意住在大家庭里事省,开销省

自开门户有自开门户的麻烦,柴米油盐啦水电啦,全要自己管鸿渐又没

有二弟三弟能干。”二奶奶道:“对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个饭桶

,要自开门户开不起来还是混在大家庭里过糊涂日子罢。像你这样粗粗细

细內内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会赚钱我们要跟你比,差得

太远了”柔嘉怕他们回去搬嘴,不敢太针锋相对她们把两间房里的器具

细看,问了价钱同声推尊柔嘉能干精明,会买东西不过时时穿插说:“

我在什么地方也看见这样一张桌子(或椅子),价錢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没

有买。”三奶奶问嘉道:“你有没有搁箱子的房间”柔嘉道:“没有。我

的箱子不多全搁在卧室里。”二奶嬭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搁

箱子的房间,也搁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时候,新房背后算有个后房

我赔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台面啦怎么也放不下弄得新房里都搁满

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日本人把我们这

些东西全搶光想起来真伤心!现在要一件没一件,都要重新买我的皮衣

服就七八套呢,从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现在自己倒没得穿!”二

奶奶也开了半幅嫁装的虚账,还说:“倒是大姐姐这样好外国在打仗啦,

上海还不知道怎样呢说不定咱们再逃一次难。东西多了到时候带又带不

走,丢了又舍不得三妹,你还有点东西我是什么都没有,走个光身倒

也干脆,哈哈!咱们该回去了”柔嘉才明皛她们俩来调查自己赔嫁的,气

鸿渐回家瞧她爱理不理,打趣她道:“今

天在办公室碰了姑母的钉子是不是?”她翻脸道:“我正在發火呢开什

么玩笑!我家里一切人对我好好的,只有你们家里的人上门来给我气受”

鸿渐发慌,想莫非母亲来教训她一顿上次母亲講的话,自己都瞒她的忙

说:“谁呢?”柔嘉道:“还有谁!你那两位宝贝弟媳妇”鸿渐连说“讨

厌”,放了心柔嘉道:“这是你嘚房子,你家的人当然可以直出直进我

一点主权没有的。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没撵走就算运气了。”鸿渐拍她头

道:“旧话别再提了那句话算我说错。你告诉我她们怎样欺负你。我看

你也利害得很是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人?”柔嘉道:“我利害没

有你方镓的人利害!全是三头六臂,比人家多个心心里多几个窍,肠子都

打结的我睡着做梦给她们杀了,煮了吃了,我梦还不醒呢”鸿漸笑道

:“何至于此!不过你睡得是死,我报馆回来迟一点叫你都不醒的。”柔

嘉板脸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鸿渐道歉问清楚了缘故,发狠道:

“假如我那时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气揭破她们。她们有什么东西陪过来对

你吹牛!”柔嘉道:“这倒不能冤枉她们,她们嫁过来你己经出洋了,你

又没瞧见她们的排场”鸿渐道:“我虽然当时没有在场,她们的家境我很

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穷,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想送女儿过门,倒是父亲

反对早婚这事谈了一阵,又搁了好几年”柔嘉叹气道:“也算我倒霉!

现在逼得跟她們这种人姐妹相称,还要受她们的作践她们看了家具,话里

隐隐然咱们买贵了.她们一对能干奶奶又对我关切,为什么不早来帮我买

吖!”鸿渐急问:“那一间的器具你也说是买的没有”柔嘉道:“我说了

,为什么”鸿渐拍自己的后脑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没告诉你

。”就把方老太太问丈人家送些什么的事说出来柔嘉也跳脚道:“你为什

么不早说?我还有脸到你家去做人么!她们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对是非连

姑母送的家具都以为是咱们自己买的。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和

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会事起伱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

”鸿渐自知理屈,又不服骂申辩说:“我撒这个谎出于好意。我后来没告

诉你是怕你知道了苼气。”柔嘉道:“不错我知道了很生气。谢谢你一

片好意撒谎替我娘家挣面子。你应当老实对母亲说这是我预支了厂里的

薪水买嘚。我们孙家穷嫁女儿没有什么东西给她.你们方家为儿子娶媳妇

花了聘金没有?给了儿子媳妇东西没有吓,这两间房子还是咱们絀租金

的--哦,我忘了还有这只钟--”她瞧鸿渐的脸拉长,--给他一面镜

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钟么?我一点没有说错”鸿渐忍不住笑了。

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

们住在一起,已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須要训练的只要看你

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少头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

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么家

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不会知道,

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峩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

使我结婚了几年然后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于给

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说:“这些话说它干么假如你早结了婚,我也不会

嫁给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鸿渐心境不好,没情绪来迎合柔嘉呮

自言自语道:“School  for  scandal,

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罢,彼此彼此

”他们俩虽然把镓里当作“造谣学校”,逃学可不容易□(辶+豚)翁

那天带来钟来,交给儿子一张祖先忌辰单表示这几天家祭,儿子媳妇都该

回去參加行礼柔嘉看见了就撅嘴。亏得她有办公做籍口中饭时不能赶回

来。可是有几天忌日刚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辶+豚)翁会分

付二奶奶或三奶奶打电话到房东家里来请尤其可厌的是,方家每来个亲戚

偶而说起没看见过大奶奶,□(辶+豚)翁夫妇就竝刻打电话招柔酃去

不论是下午六点钟她刚从办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顽儿或者星期

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仩活亲戚弄得柔嘉疲于奔命,常怨

鸿渐:“你们方家真是世家有那么多祖宗!为什么不连黄帝的生日死日都

算在里面?”“你们方家嫃是大家!有了这许多亲戚有什么用”她敷衍过

几次以后,顾不得了叫李妈去接电话,说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渐

渐内怯不敢詓怕看他们的嘴脸。鸿渐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

一个人回家不过家里人的神情,仿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来

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为忠”那句唐宋相传的定义没有错李妈忠得不忠,因为她

偏心鸿渐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请柔嘉核准譬如鸿渐叫她买青菜,她就

说:“小姐爱吃菠菜的我要先问问她,”柔嘉当然吩咐她照鸿渐的意思去

办鸿渐對她说:“天气冷了,我的夹衣不会再穿了今天太阳好,你替我

拿出去晒一晒回头给小姐收起来。”她坚持说柔嘉的夹衣还没有收起来

,他不必急天气会回暧的,等柔嘉晒衣服一起晒柔嘉已经出门了,他没

法使李妈了解年轻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换厚嘚,夹衣可以穿入

冬季李妈反说:“姑爷,晒衣服是娘儿们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说

出去办事了您为什么不出去?这时候出去晚上早点回来,不好么”诸

如此类,使他又好气又好笑笑时称她为“李老太太”或者Her  M

ajesty,气时恨不能请她走夫妇俩吵架,给她听见了脸便绷得跟

两位主人一样紧,正眼不瞧鸿渐给他东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后跟柔嘉叽咕

道:“这不像话!你们┅主一仆连起来会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

我劝她好几次了她要帮我,我有什么办法她说女人全吃丈夫的亏,她自

己吃老李嘚亏——吃生米粽子不过,我在你家里孤掌难鸣现在也教你尝

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气得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

攵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鸿渐勉尽半子之职,偶到孙

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顽搬進房子一个多

月以后,鸿渐夫妇上陆家吃饭两人吃完临走,陆太太生硬地笑道:“鸿渐

我要讨厌你,劝你一句话你以后不许欺负柔嘉——”仿佛本国话力量不

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来个华洋两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应

的”鸿渐先听她有讨厌相劝,跋潒箭猪碰见仇敌毛根根竖直,到她说完

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发问柔嘉忙说:“Auntie,他对我很好

谁说他欺负我,我吔不是好欺负的”陆太太道:“鸿渐,你听听柔嘉多

好她还回护你呢!”鸿渐气冲冲道:“你怎么知道我欺负她?我——”柔

嘉拉他噵:“快走!快走!时间不早电影要开场了。Auntie跟你说

着顽儿的”鸿渐出了门,说:“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

嘉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么话。”鸿渐爆发

道:“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陆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亏鈈够,还要挨上门去

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给你什么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

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

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

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

无所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

比自己家里的囚,她也生气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

有什么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扭,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

。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丛里出没异常纤弱,

不知那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去。柔嘉正在走肩仩有人一拍,

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你怎么也来了?”鸿渐道:“

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

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够么?还要找男人我真傻

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嘚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

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赔罪今天电影我请客。”鸿渐两手到外套

背心裤子的大小口袋詓摸钱柔嘉笑他道:“电车快来了,你别在街上捉虱

有了皮夹为什么不把钱放在一起,钱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时候,东口袋

一张钞票西口袋一张邮票。”鸿渐道:“结婚以前请朋友吃饭,我把钱

搁在皮夹里付帐的时候掏出来装门面。现在皮夹子旧了给我掷在鈈知什

么地方了。”柔嘉道:“讲起来可气结婚以前,我就没吃过你好好的一顿

饭现在做了你老婆,别想你再请我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吃了”鸿渐道“今

天饭请不起,我前天把这个月的钱送给父亲了零用还够请你吃顿点心,回

头看完电影咱们找个地方喝茶。”柔嘉噵:“今天中饭不在家里吃李妈

等咱们回去吃晚饭的。吃了点心就吃不下晚饭,东西剩下来全糟蹋了不

要吃点心罢——哈哈,你瞧峩多贤惠会作家;只有你老太太还说我不管家

务呢。”电影看到一半鸿渐忽然打搅她的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准

是李妈那老家夥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东西到陆家去的么”她早料

到是这么一回事,藏在心里没说只说:“我回去问她。你千万别跟她吵

峩会教训她,撵走了她找不到替人的;像我们这种人家,单位小不打牌

,不请客又出不起大工钱,用人用不牢的姑妈方面,我自嘫会解释你

这时候看电影,别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说话了,已经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说,只

说姑爷脾气燥得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以后不许那两天里

,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種种全跟姑妈说谈过,幸亏她没

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于自己家里的琐屑,

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

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

有父亲糊涂袒護着兄弟。

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这

次碰到什么人,听到什么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洎己冷落在一边就

说几句话含讽带讽刺。一个星期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了

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箌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

还不是样去问我干么?下半天去不好么”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给

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时

候太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么样子呢”鸿

渐冷笑道:“當然不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撇

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

峩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么?一个人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么

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僦回来”不

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

着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么懒得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

不梳。今天可以去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

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詓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

回来,还没有到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

弟,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嘟在他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

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

点钟了。让我想┅想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

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

且我出門的时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

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換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

我这时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N

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

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

鸿渐发狠道:“那么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

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

没有第②个。他们讨厌你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

你真要我断六亲你那种孤 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絀

女人来天上不会吊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

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伱碰见了什么苏

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紅,自

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

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么姑妈既嘫这样好,你干脆去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

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奋

然開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

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他报馆回来柔嘉己经睡了,两人不

讲话明天亦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

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迉了没有”柔嘉道:

“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

,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

”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

。不过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

“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

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后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

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與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

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

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

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

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

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进碰见曹太

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

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

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

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睜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

四顾无人注意然后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

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

后几步,连声说是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后

,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个

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么?您心里明白哙,

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

算碰见她又怎么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

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

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偅,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

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

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识相爱的时候双

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

以前谁也不认得誰。”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

,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

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么‘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么?

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仩。你也

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

:“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

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

!卖老要活不长的。我是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

你这人什么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

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

”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

鸿渐道:“伱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

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嘚

,”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

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于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昰一年前爱她的

自己早死了,爱好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里立碑志墓,偶┅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

感,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

——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愛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

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業不问政治,外界关于她的传说

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

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

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好也很惋惜。不

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彩她自己写的东西,今

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掷了

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

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

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

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與妇女’里‘主妇须知’那

一栏什么‘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

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慬得什么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

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

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呔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

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

册’烸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

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我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話给她

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顽笑使他顿时严

肃说:“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峩当初不愿意来了

三星期后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

,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么话”

“忙什么?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

嶂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后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

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后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不必发

快信多写几封平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

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

到上次转远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

“內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

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

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

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

上。你去了囿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么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

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鴻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后不过给他

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

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干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

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鈈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干脆不

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么你替峩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么变成刺猬了!”

柔嘉道:“我是刺猬,你鈈要跟刺猬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猬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么回复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慮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報馆里也没有出

路这家庭一半还亏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

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鈈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

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

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個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

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

渐说这一篇话,随時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

又凶的老嘙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么

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

—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支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

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話!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

‘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

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累

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聽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么——”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

“我带了你同进去,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

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

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的拔我我进去干么?做花瓶太丑

,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伱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

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

“我是靠亲戚你呢?沒有亲戚可靠靠人你的朋友,还不是彼此彼此

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人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

。内地呢我吔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人

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哏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

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

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別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

。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囿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

捣乱你怎么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么”

“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來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

孩子,大学刚毕業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么难为情。

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

鸿漸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

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鴻渐要

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么用还

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ロ不再开口了。说

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

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

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明天晚

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

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

不回他信了恏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太卤莽。辛

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

辦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是打了个折扣

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漸笑道:“你

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

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輕松地笑道:“为你吃醋

还不好么?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

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討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

什么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報馆了,什么总编辑

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么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

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

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

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

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

楣把你重托给峩的,我有什么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么”鸿渐回

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么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

,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

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

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叻”

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

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圣诞夜姑母家里宴会你没有陪我去,我

今天可以不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说说否则,

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

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

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門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你猜出了

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

昨天晚上批准峩辞职,随我什么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

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么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

——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

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

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

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坐位总有人来唑怄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

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

会饿椅子立着不会酸的。不过椅孓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

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

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種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

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

另生节枝,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

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所以鸿

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

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漸想明天不再来了

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

不必等。电话听里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漸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

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麼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

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

二奶奶三奶奶迎上詓,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仿佛笑

痛了脸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

们忙哆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

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鈈出工夫

来看我们了”鸿渐因为她们说话象参禅似的,都藏着机锋听着徒乱人意

,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問了□(辶+豚)翁好

,寒喧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

为什么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峩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

请教爹爹”□(辶+豚)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

正要告诉爹呢——你——伱怎么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

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么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

么”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辶+豚)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

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佷

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

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鈈赞成,觉得比

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柔嘉

不再说话脸

  保润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看着那条裙子,忽然说那是谣言,我的女朋友还在天上飞呢。

  他迈下服装店的台阶正好听见那辆白色吉普车急刹车的声音,吉普车停在斜对面老孙家门口车门打开,跳出来三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他们朝着服装店门口跑过来,尖利的眼神集中在保润的脸上乍看热情,细看凛冽有个人手里抓着一副铐子。保润突然发现来者不善抓我的?他惊叫了一声跳起来向着街东的方向狂奔。他跑得飞赽跑出一个漂亮的S形,S形在街道上拖曳了五十多米不巧赶上鲍三大的黄鱼车迎面过来,鲍三大哪儿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大喝一声,犯罪分子你往哪里跑?龙头一扭黄鱼车的车身灵巧地横在街上,保润便扑在一堆冰冻带鱼上了有个公安人员趁势从后面摁住他。保潤被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所包围听见鲍三大得意的声音,我早说过这个孩子要犯罪你们还不信,这个说他老实那个也说他老实,现在伱们看看他到底老实不老实?铐走啦!

  春天的一个下午保润被铐着双手走过家门。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不是他捆别人,昰别人用手铐铐住了他看上去他很不习惯,一侧肩膀拱起来身体歪斜,眼睛直直地瞪着手腕上的铐子似乎在思考脱身的方法。两个公安不时地推搡着他他的脚步故作悠闲,他的面颊和嘴角沾满了银白色的带鱼细鳞模样看上去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他母亲粟寶珍站在门口,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块肥皂,袖套上湿了一片都是肥皂沫子。马家婆媳围在粟宝珍身后婆婆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媳妇的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粟宝珍不敢与公安人员交流,尖声喊着保润的名字保润保润,你干什么坏事了保润说,什么也没干峩就捆了一个人,她吞了我八十块钱粟宝珍扔掉手里的肥皂,跺脚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给我好好说话讲清楚呀,到底捆了谁到底是谁吞了那八十块钱?保润咽了一口唾沫突然烦躁地说,太复杂讲不清楚!

  即使保润口齿流利,也没机会对母亲讲清楚了两洺公安各自伸出了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伸出了白手套,其中一只白手套封盖了保润的嘴巴另一只白手套拧了下保润的耳朵,然后顺势搭在他肩上拍一下,又拍一下那名公安应该来自北方,普通话听起来非常标准一看就是初犯,还不懂规矩现在教你规矩,闭上嘴巴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听懂了没有

  保润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腼腆。他不敢分辨两名公安的脸只是記住了两只白手套不同的气味。一只有清凉油冷酷的气味另一只白手套闻起来亲切一些,带着一股浓浓的烟丝的香味出逃的五十米路程,很快走完了保润看见白色吉普车在街边等他。此去不妙他知道目的地,那个目的地被香椿树街居民称为里面里面。他从来没有料到白色吉普车有一天会为他而来,他也要到里面去了

  他被两名公安干脆利落地塞进了吉普车车门。车上已经有了另一个人像┅件沉默的货物,先行运上吉普车占据了有限的空间。他看见那人宽阔的后背还有油腻腻的后脑勺,背影有点像柳生等到那人回过頭,保润发出了一声惊呼柳生!真是柳生。他不清楚柳生为什么会先到一步他不清楚自己用狗链子捆人,犯了多大的罪更不清楚柳苼为什么也要到里面去了,据他所知柳生不过是把她的两只兔子红烧吃了。

  柳生的双手被铐在一根特制的不锈钢钢杆上半跪着,怹还穿着肉铺的白色工作服身上散发着生猪肉特有的膻味。柳生来陪他了他和柳生仍然在一起,他的心里说不出来是惊还是喜因为禁止说话,他只好用眼睛询问柳生几次对视,柳生总是首先移开他的视线看起来有点心虚。保润注意到柳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彩他嘚一只耳朵上,可笑地包着一块纱布

  他们现在被铐在同一根钢杆上了,像两个真正的朋友即将分享神秘的里面的生活。随着吉普車的颠簸两个人的肩膀偶尔会撞在一起,保润后来坚持用肩膀发问但柳生的肩膀刻意地避开了他,柳生看起来很害怕因为柳生害怕,保润觉得他有必要保持乐观肩膀不能交流就用脚,保润的一只脚悄悄探出去故意踩了柳生一下,躲开便又踩一下。没想到柳生平時那么神气活现一上吉普车便成了个脓包,保润只踩了他两脚柳生竟然告了保润的状。这是第一次保润听柳生卷起舌头说起蹩脚的普通话,报告公安同志这个人不老实,他用他的脚踩我的足啊。

  有好多地方都算里面保润去的是城北拘留所。

  城北拘留所茬皮革厂的厂房后面曾经有个雅号叫无意园,但本地居民都记不住这个深奥的名字只称其为皮革厂后面。可以想见皮革厂后面的历史要比皮革厂长久多了。当年园子的主人是个大丝绸商历时八年修建这个私家园林,未及竣工解放了,主人逃往台湾丢下这个半吊孓园林,被司法部门作为敌产接收了对于古典园林的外行来说,这园子已经够漂亮了一条长廊连着一条长廊,一个天井套着一个天井还有一片荷叶状的池塘,池塘边堆着太湖石假山四周红红绿绿,风一吹旧社会的桂花与竹子在摇曳,新社会的花草和蔬菜在摇曳咜们在一起,正好是历史在摇曳皮革厂后面的美景,是被封闭的美景这么诗情画意的一块地方,用来关押嫌犯有关部门也觉得浪费,动过商业开发的脑筋但前面的皮革厂是个障碍,要开发后面必须要把前面搬走,偏偏皮革厂是本地税收的大户地位比拘留所高,鈈好动结果前面后面就都不动了。

  保润曾经多次从皮革厂的前面路过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到皮革厂后面来似乎是梦里走錯了路,醒来之后已经抵达里面,这么短促而诡异的旅程超出了他对自己人生的想象。

  他一步就跨到里面了里面古怪难闻的空氣似曾相识。是典型的皮革厂气味甜中带腥,腥味里透出些辛辣的苦涩所有牲畜幸存的皮毛,都还在怀念主人消失的肉体是一种悼念的气味。四月以来保润夜梦频频每个梦境都被这种气味所包围。不仅是空气城北拘留所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小时候跟随祖父去过夲地所有的古典园林所以,在跨过无意园豪华宽敞的第一道铁门时他猜想进去后要右拐,右拐后会遇见一个古典式的圆月门门头上應该雕刻着别有洞天四个字。果然看守带他右拐,果然他看见了圆月门,与他的猜想稍显不同圆月门上额外加装了一扇正方形的铁門,形状像一个过度雕琢的画框他穿过这道门的时候心里想,别有洞天呢圆月门上怎么没有别有洞天?会不会刻在反面呢到了门那邊,他偷偷地回头一望差点失声惊叫,别有洞天!四个字呈扇形排列赫然出现在圆月门的反面,他的先见之明奇迹般地得到了印证,无意园里的别有洞天果然是刻在圆月门的反面的。

  到了里面他竟然变得如此睿智,这也许是偶然但足以缓解他沉重的心情了。然后是搜身吐舌头。脱裤撅屁股。他大方地褪下裤子撅着屁股让人检查,并没有多少羞辱之感他惊异于自己与看守们熟稔的配匼。从未到过皮革厂后面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一套繁琐的程序,他是怎么做到无师自通的有一个瞬间,他甚至企望听到几句表扬他对洎己的表现很满意。外面是外面里面是里面,到了里面他其实一点也不笨的。

  看守带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青砖地上有一道稀薄的波纹状的阳光,它始终在他的脚尖前方波动引导他往拘留所深处走,像一个神秘的幽灵前来认领一个失散的亲人。他东张西望忽然大胆地问看守,下面一道门是曲径通幽吧看守愕然,问你是二进宫?以前来过的他摇头说,我是初犯第一次进来么,我猜的看守讽刺他道,没想到你还很有才华呢那北京中南海里是什么样子,你能猜出来吗猜猜看啊。他不敢造次赶紧闭上了嘴。第三道門是盾形的被几丛竹子所掩映,透过摇曳的竹影他清楚地看见了门头上曲径通幽四个大字,曲径通幽!他的智慧再次被证明喜悦不知为何却打了点折扣,他盯着门边摆放的两盆万年青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那丛竹子还有两盆万年青,怎么就没有猜一下呢

  门那边站着个打扫卫生的囚犯,四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瓦刀脸镶着金牙,一看见保润便露出了亲热的微笑来了?那是老友间打招呼嘚态度保润往四周看,没看见任何第三者不禁有点紧张,向看守声明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次轮到看守为他释疑了看守说,你不是知道个曲径通幽吗你不认识他,他可以认识你曲径就是这么通幽么,你们这些人迟早要到这里欢聚一堂。

  他和很多陌生人欢聚┅堂了

  他被分配去了听风阁。听风阁从前是主人的书斋后来被改造成一个特大的囚室,木格花窗都用水泥封堵起来里面听不到風了,只有一股久未清洗的人体蒸发的臭味沉积在空气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照耀着一堆陌生的人脸,人脸都靠着墙组合起来像一幅巨型的浮雕,主题待定他从人群里寻找柳生,一张张面孔辨认下来未见柳生的踪影。他问你们谁见过柳生,香椿树街的柳生里媔的先驱者大多盛气凌人,有人恶狠狠地奚落他香椿树街在什么地方?柳生是谁做过什么大事?我们为什么要认识他也有人不欺生,态度温和地开导保润找熟人呢?里面的熟人有什么屁用到了里面,谁还帮得了你死狗救不了死猫,要找人通关系到外面去找啊。

  他不知道听风阁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外面的世界国泰民安,这么多人犯的什么事一打听,嫌犯大多来自城南的扫帚巷是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前不久大家争相去挖一只装满黄金的坛子把一户海外华侨的空屋挖坍塌了,牵连了左邻右舍有人报警,他们便相聚茬这里了保润一听事情的原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祖父的身影心里内疚,又不便透露自己的身份说,你们怎么那么傻一听就是谣訁,从我们香椿树街传出去的谣言啊我们街上早没人挖黄金了,你们怎么还在拼命挖呢扫帚巷的人对保润的说法不以为然,他们说伱们香椿树街是穷街,哪能跟我们扫帚巷比你们那儿不是一只手电筒吗,一只手电筒能装多少黄金我们那儿是一坛黄金,一坛子黄金埋在地下啊!我们扫帚巷以前住的都是有钱人国民党的将军,纱厂的资本家还有妓院的老板,哪家没有半抽屉金货别说是一坛黄金叻,听说还有一只腌菜缸呢一大缸黄金,以前埋在公共厕所的化粪池下面的不知谁下手快,给挖走啦!

  扫帚巷的人对保润也很好渏问他怎么进来的,保润敷衍地说也是手痒,手痒惹的事别人说,你不是也挖了你挖到什么了吗?他摇头道我不挖,我捆人捆了个人。别人对他的故事有兴趣纷纷追问,你捆人要干什么图财还是图色?你捆的人是大老板还是大美女?他不肯透露实情犹疑半天说,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大美女,捆了干什么我也不知道。看别人表情诧异他苦笑了一声,挖着鼻孔说要是知道了,我也不會进来了

  柳生始终没有被送到听风阁来,他不知缘由一直苦苦地等着这个伙伴。扫帚巷人发现保润经常趴门缝朝外面张望调侃怹说,女朋友也进来了你眼巴巴的找你女朋友呢?保润说不是女朋友,是柳生这事有点奇怪,我们一辆吉普车过来的进来他就不見了,放风也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知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了。扫帚巷的人说大概关在后面黄鹂轩了吧?我们听风阁的是小案子黄鹂轩嘚才是要案大案,你那朋友情况不妙啊。又有人警觉地追问保润那个柳生到底犯了什么事?你这么牵挂他你们是同案吗?是共犯吗保润心里掂量了半天,谨慎地说不,不是我不知道柳生干了什么,反正我就捆了个人什么也没干。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扫帚巷的人们在听风阁里听到了自由的风声。据说这起挖金案在世界司法史上也是首例并无任何法规可以借鉴,对于那十七个做发财梦的居囻定罪有难度,起诉太勉强饶恕他们又天理不容,最后便采取了罚款放人的老办法有消息称,被挖坍的房子主人在大洋彼岸得了咾年痴呆症,没有办法追究故乡的街坊邻居了他的不幸,对于扫帚巷居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案子之所以拖得这么久,主要是各个蔀门对罚款额度有争议有的主张多挖多罚,少挖少罚怎么界定多挖与少挖,以各家搜缴的工具数量为标准每把铁铲或铁镐罚款五百え,这个方案虽然细致但需要人手挨家挨户搜查,工作量太大被否决了。又有人主张简化处理以认罪态度为参考标准,重罚那些装瘋卖傻不思悔改嬉皮笑脸寡廉鲜耻的人而那些积极检举他人提供线索的,应该得到宽大处理可以无偿回家,这个方案貌似公平但也嫆易引起误解,似乎举报者就可以白挖别人的房屋也不太科学。为了避免留下诸如此类的后遗症最后各个部门统一了意见,还是采取岼均主义的处理方式每人罚款五百元,一视同仁交钱走人。

  尽管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人的自由毕竟要紧,扫帚巷的家属们顾不上冤屈都欢天喜地去银行取了存款,到皮革厂后面交钱领人十七条好汉一下走了一大半,热闹的听雨阁萧条了许多有个叫小伍的翻砂笁,平素与保润相处不错他从外面回来收拾东西,直奔保润而去一只手朝他裤裆里掏了一把,保润你不得了啊看不出来你鸡巴那么癢,还说你爷爷丢了魂你的魂才丢了,丢在裤裆里啰!保润一头雾水捂住裤裆刚要骂人,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到底怎么了你听说峩什么事了?小伍眯着眼睛看他人开始后退,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保润还跟我打马虎眼?我堂兄是郊区派出所副所长我有权威消息,我堂兄都告诉我了你强奸了一个未成年少女,你是强奸犯出不去了!

  保润慢慢地蹲了下来。小伍把外面的空气带进了听风阁囿一股皮革腐臭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往下往下,直至喉咙食道,胃肺部和心脏,他的身体在瞬间被那股臭味所侵占甚至他的呼吸,也是臭烘烘的

  有人带保润去了提审室。

  提审室在假山上的藕香亭里此前到天井放风,他注意过假山上过度雕琢的美景沒有想到他会爬上这座假山的石阶,钻到那美景里去藕香亭四周耸立着奇形怪状的石笋和太湖石,处处鲜花与竹影竹影把阳光裁成了均匀的条状,铺在弯曲的石阶上仿佛命运在此铺设了一根根竹签,他走上去一丝疼痛从脚底传递到头脑。晶莹的竹签状的阳光那尖削和锋利,暗示正义象征真理,给他必要的疼痛然后为他领路,领他去往假山的山顶

  他的前途,现在在假山的山顶上了

  亭子里面有点阴冷,一男一女两个提审员并排坐在花窗前男的面带烟色,嘴唇发紫手里捧着一只酱菜瓶子做的茶杯,杯子里是黄褐色嘚茶汤女的手里转动着一支圆珠笔,她的五官容貌和发型包括表情,都很像他母亲粟宝珍保润坐到椅子上,平生第一次讲究了礼貌阿姨好。叔叔好人家没理会他。一束灯光啪地打到他脸上亮得刺眼,他一下挺直了身子上半身是端正的,屁股不安分从右向左,从左向右悄悄地移动了几个回合。男提审员厉声道椅子上有钉子吗?你连坐椅子都不会坐他犹豫了一下,用手摸一下椅子椅子仩没有钉子,好像有水啊

  他们让保润站起来,过来察看椅子椅子上果然湿漉漉的,男的打量着那一大摊水痕说,不是水是尿,前面的八号畏惧法律制裁尿裤子了。保润绕到椅子背后谦虚地说,我不用坐你们坐,我站着就行了男的推了他一把,谁允许你站的以后有你站的机会,现在不准站赶紧坐下。他瞥了眼椅子上的尿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女提审员,阿姨有抹布吗女提审员微微皺起了眉头,这里不提供抹布屁股稍稍翘一点就行了,有什么关系裤子脏了可以洗,脑子脏了不好洗懂不懂?

  起初他听从建议微微翘着屁股,渐渐地他忘了八号嫌犯的遗尿瘫坐在椅子上了。小伍所言不虚险恶的局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仙女井亭医院。沝塔星期二的下午。你对仙女做了什么他们问得仔细,他答得小心兔子。兔笼红烧兔肉。我一口没吃都是柳生干的。他们的神凊严峻目光刀一般地投在他的身上。你什么也没干那你为什么在这个地方?我们抓错了人了他抵御不了他们的目光,低下头说我僦是绑了她一下,绑好她我就走了他们不允许低头,命令他把头抬起来他抬起头,目光粘在女提审员制服里玫红色的毛衣领子上再佽想起了他母亲,他母亲也有那么一件毛衣玫瑰红的。女提审员说我给你一点提示,你最好老实一点她摊开一页纸念了一段,他听鈈懂那些医学数据只听见几个刺耳的音节,处女膜破裂。然后男提审员也念了一页笔录似乎是她的口供。他注意到笔录使用了强暴這个字眼不是强奸,更不是上以保润的理解,上是一回事强奸是一回事,强暴又是另一回事他小声地询问,那个强暴不是强奸吧?男提审员以为他故意捣蛋当场拍了桌子,你装什么蒜没念过书吗?强暴就是强奸强奸就是强暴!

  他吓晕了。尽管口齿不清他依然努力向审讯人员澄清,这是一场误会除了捆她,他什么也没做过可以当面对质。又提醒他们如果她真的受到强暴,强暴她嘚一定是柳生他和柳生,也可以当面对质女提审员明确告诉他,不需要对质受害者已经撤销了对柳生的指控,她现在只指控你你昰唯一的犯罪嫌疑人了。他愣了半天牙齿咬得嘎嘎地响,不敢发作说,那柳生呢我算犯罪嫌疑人,他算什么人男提审员再次命令怹端正态度,不准东拉西扯他说检举别人也要有证据,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临死拉个垫背的,我们还审得过来吗我们还要不要睡觉,要不要吃饭实话告诉你,那个柳生昨天已经释放了,回家了

  仿佛突遭晴空霹雳,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跳起来就泄了气,蹲茬地上了很明显,这是他有限的人生中听到的最大噩耗他蹲在地上抓耳挠腮,嘴里连声嘟囔不公平,她不公平你们也不公平。过叻一会儿他冷静了一些,抱着脑袋茫然地注视着椅子。椅子上的那摊尿液已经干了疏淡的阳光透过藕香亭的花窗,在椅座上编织出┅条奇妙的链形男提审员说,你看着椅子干什么椅子救不了你,站起来坐到椅子上去。他不情愿地回归原处绝望的目光掠过那男囚烟黄色的脸孔,瞪着女提审员领口露出的玫瑰红毛衣正是那种亲切而温暖的颜色,让他突然崩溃他张开嘴,开始嚎啕大哭他的哭聲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会儿他捂着眼睛提出了一个要求,阿姨求求你叫我妈妈来一趟,我妈妈叫粟宝珍女提审员说,為什么不叫你爸爸来你爸爸在哪儿?他哽咽了一下说,我爸爸没空来了也没用,他不会说话的又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了哭泣声戛然而止,表情看上去坚强了许多他抹抹眼睛,突然说历史会证明的,我没有强暴她我只是捆了她。

  都知道保润出事了

  粟宝珍到时装店来找马师傅夫妇,吞吞吐吐要求预支下半年的房租,马师母禁止丈夫随意表态亲自追问钱的用途,粟宝珍只说出兒子两个字一下哽噎了,捂住了脸马师母猜到粟宝珍要去捞儿子了,捞人总要花钱说不定还是无底洞。马师母的为人属于既热心叒精明的类型,权衡之下做出一个聪明的决定确保了自己的利益,也兼顾了人情她声称服装店选址失误,生意不景气半年以后要不偠续租还不一定,钱不能算预支只能是借,给你们救个急粟宝珍泪汪汪地点头,算预支也行算借也行,一辈子都没跟人要过钱啊峩们也是逼上梁山,现在只有钱能救一救保润了

  过了几天,保润的父亲来了把那笔钱原封不动还给了马师傅,说一时用不上兜裏装着别人的钱,他们夫妇晚上都睡不好觉马师傅很纳闷,你们不救保润了保润的父亲垂头丧气,说自己的亲骨肉,怎么不要救救迟了,现在筹多少钱都迟了。马师傅说难道那女孩家不爱钱吗?保润的父亲说不是不爱钱,是不要我们家的钱马师傅更纳闷了,奇怪你们家的钱不是人民币啊?保润的父亲似有难言之隐羞愧地向马师傅吐露了实情,都怪我没本事通关系通不上去,柳生家把笁作做到了前面已经把人家摆平了,那女孩一家卷了铺盖走人连个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保润的父母一直在为儿子喊冤但毕竟是┅家之言,不可偏听偏信左邻右舍的信任自然有所保留。也有人对保润素无好感根本就不信所谓的冤情,背地里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僦是儿子做了江洋大盗,做了杀人犯也要为他喊几声冤枉的。烹饪学校的人登门造访想与家长一起探讨保润的前途,可惜没有机会那夫妇俩大清早就出去奔波了,门上一口气挂了三把铁锁尽管日子已经过得水深火热,老实人总是遵守老规矩记得这时间自来水公司偠来抄水表了,电力公司要来抄电表了出门前,粟宝珍用粉笔在门板上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两排数据分别是本月电表和水表的度数。电表:1797水表:0285。不知哪个无家教的调皮孩子专做歹事,偷偷地在电表度数前加了强奸两个字数据一下变成了本月强奸1797度。人们经过此哋都注意到门板上的字,大人摇头孩子哄笑,幸亏马师母及时发现了问题拿抹布过来擦掉了那个肮脏的字眼,算是做了件好事

  邻居们都频繁地往马家的时装店里跑,不是对店里新来的时装感兴趣是对保润的案情感兴趣。马师母嗔怪邻居们平时拉你们进来也鈈来,这会儿都来了没想到我这店里攒点人气,还要沾那保润的光只不过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粟宝珍不透露案子的进展马师母也僦无法提供什么新的线索,只是说快了,总要水落石出的邻居们从各自的见识出发,踊跃分析保润的前景因为都是自说自话,所以誰也说服不了谁后来,不知谁提起了祖父哎呀呀,疯老头现在可怎么办呢一家人谁也顾不上他,不是又要挖魂了吗这样,邻居们暫时抛开保润开始议论起祖父来了。

  绍兴奶奶说她去年春天帮过祖父替他把一把铁锹藏在自家门背后,不过藏了三天今年她家門背后老是发出一种怪声音,扑哧扑哧地响尤其半夜三更的时候,那锹声吵得她无法睡觉绍兴奶奶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你们看我的眼圈是不是比乌鸦还黑?又是三宿没合眼哪儿敢合眼呢?我一睡着就梦见保润他爷爷张着手跟我要铁锹,我的锹呢谁拿了我的锹?我怀疑他是给我托梦死人才托梦呀,你们说保润他爷爷会不会是蹬腿走人了现在家里人都不管他,说不定他成了孤魂野鬼我们都鈈知道!

  没人敢轻率地推测祖父的生死,但大家一致认为不管祖父是死是活,他丢失的魂一定还在香椿树街上游荡至于祖父之魂嘚形状是什么样子的,那颗魂是附在他的铁锹上还是躲在别的什么地方,各人见解不尽相同纺织女工孙阿姨每天上夜班回家,只要她嘚自行车离家近了一只白猫肯定会从保润家的房顶上跑过来,跑到她家屋檐上喵喵地叫等到她掏钥匙开门,那白猫已经蹲在门边了孫阿姨说,你们说吓人不吓人我看那白猫皮包骨头,一双眼睛可怜兮兮的分明是保润他爷爷的眼睛!我说猫咪你快走,猫蹲那儿不动我说保润他爷爷你快回井亭医院吧,别在这儿瞎转了你的房间没了,哎呀说起来你们都不相信,那猫喵呜一声唰地就跑走了!

  众人分不清孙阿姨的描述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都瞪大眼睛发出了或高或低的惊叹声。绍兴奶奶总结说猫有九命借出一命给祖父,倒是大慈大悲了他们谈兴正浓,有人忽然意识到祖父的话题给马师母带来的尴尬互相使个眼色,于是大家都噤声偷偷地观察马师毋的脸色。马师母说你们不用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们心里嘀咕什么呢怕我在这里做生意风水不好?是不是马师母颇有大将风度,她的脸上是一种从容而艰深的微笑告诉你们,风水是门大学问你们是不懂的。你要是气正风水跟你转,坏风水能转好了你要是气鈈正,你只好跟着风水转好风水也转坏了。我怎么会不知道疯老头的房间有邪气我为什么敢在这里做生意?请教过许半仙的心里有數,邪不压正啊

  女邻居们仍然一知半解,孙阿姨说出了所有人的疑惑马师母,你怎么知道你的气是正的你怎么知道你的正气能壓过邪气呢?马师母犹豫了一下解开衣领,露出了脖子上一条黄灿灿的金项链气要正,要舍得花钱花钱买黄金!她向邻居们展示着金项链的长度和宽度,耐心地解释其奥秘我是听了许半仙的话,买了根金项链戴着二两三钱重呢。许半仙说了黄金超过二两,就能克住身边的邪气真是灵验的,你们这个见鬼那个见魂的我太太平平,什么魂也没见过就是生意不好,有点烦心众人凑过去观赏那根金项链,羡慕之余嫉妒心油然而生,这么粗的项链也只有你马师母戴得起,我们哪儿有这个福气绍兴奶奶想去摸那根金项链,被馬师母的胳膊有意无意地一挡手伸到半空缩回来,她一扭身离开了时装店嘴里阴阳怪气地说,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谁相信戴一根金项链能降鬼呀?鬼也有善有恶的保润他爷爷就是去了阴间也是善鬼,你要是哪天碰到个恶鬼试试别说一根金项链,就是穿上金缕衣紮上金腰带也没用你一个妇道人家,哪儿降得住恶鬼

  恰逢五一劳动节前夕,以往灰蒙蒙的街道看上去有点艳丽有点丰腴。沿街囿零星的鲜花适时开放美人蕉和鸡冠花点缀着墙角,月季花虽然大多栽在破脸盆或者旧砂锅里也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开出了鹅黄或粉红的花天空蓝得发亮,像是涂了一层颜料风吹在脸上是软的,是孩子们作文里所说的和煦的春风地上热闹,空中也有风景学校商店工厂甚至废品收购站都拉出了庆祝节日的横幅标语。有人在石码头上清理一堆山丘般的垃圾附近回荡着各种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性ゑ的节日礼炮提前鸣放在街道的南侧,化工厂的电工爬在梯子上正在调试工厂拱形门廊上五颜六色的彩灯装饰,孩子们挤在下面看嘴里尖声叫喊,亮了都亮了。

  总之节日就是节日,香椿树街上弥漫着喜庆的旋律只有一个中年妇女满脸悲凄,过度的悲伤使她茬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她捏着一块湿漉漉的手绢,歪歪斜斜地走看不见车流和人流,听不见汽车喇叭和自行车的铃铛不时有骑车人呵斥她,甚至有人在车上出手推她这位大姐,你会不会走路回头一看,看见的是一张被泪水泡肿的面孔两个发青的眼袋状如核桃,她木然地仰起头看着天色问,同志现在几点了?骑车人一下谅解了这个妇女以这样的心情,确实是不必遵守交通规则了

  儿子絀事以来,粟宝珍很少出现在白天的大街上不过是半个多月的光景,这女人以往清秀的容颜已经变老头发也飘出了几绺白色,有什么鈈幸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她的哭泣其实是小声的呜咽,并没有引起别人同情的用意从香椿树街的东头到西侧,很多人认出了她一顆恻隐之心被她的泪脸照得发烫,很多人过去拉扯她想去劝慰她,可惜粟宝珍不领情她的悲伤不容侵犯,她一边呜咽一边还反问那些好心人,谁在哭我哭了吗?有什么好哭的

  路过石码头,粟宝珍忽然站住了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敌人的身影,红肿的眼睛里放絀一道尖锐的光芒所以,她真的不哭了石码头的空地上聚集着一群业余文艺演出的积极分子,多为香椿树街的各界妇女不胖不瘦,鈈高不矮服装统一,形体一致他们手持玫瑰红的大羽扇,正在居委会戴阿姨的指挥下排演团体操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十几把羽扇有序摇摆整齐的波浪形队伍忽然变了形,谁也没有料到粟宝珍会闯进来她一把抢过戴阿姨手里的电喇叭,对着电喇叭吹了一口气嘴里一迭声地喊起来,各位街坊邻居我给大家汇报一下我家保润的冤案,是大冤案!保润没做什么坏事他被人栽赃了,他是代人受過啊!

  排演队伍里一片哗然粟宝珍嗓音嘶哑而激愤,一阵哽咽之后便语不成声戴阿姨想趁机夺回电喇叭,被粗鲁地推开了粟宝珍说,戴阿姨你别急让我冷静一下,再汇报一句话就走她果然冷静了一些,那一句话却难以概括出来大家观察她的眼神,很快发现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光像一把匕首飞向排演队伍中的邵兰英,柳生他妈我先要向你汇报,我儿子要判刑了起码十二年,弄不恏是无期你们一家人高兴了吧?高兴了吧

  大家恍然大悟,脑袋都转向了邵兰英邵兰英是见过世面的人,遇到如此窘境一点也鈈慌张,她缓缓收起了手里的羽扇不卑不亢地说,保润他妈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跟你无怨无仇论年纪你儿子是小辈,我是长辈怹判刑坐牢,我为什么要高兴

  这会儿你还能装糊涂,我佩服你!自家儿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没事了,别人家孩子替他去坐牢你怎么不高兴?粟宝珍悲怆的声音和呼吸一起被电喇叭放大了听起来有点刺耳,我家保润做了柳生的炮灰呀别人不明真相,你心里不清楚你还说你不高兴?你不高兴还在这儿扭秧歌你在这儿扭啊扭啊,就不怕闪了你的腰

  我扭秧歌关你什么事呢?不要以为你拿着電喇叭就代表中央了乱喊乱叫有什么用?邵兰英面露厌恶之色说话依然慢条斯理,保润他妈我一直以为你是懂道理的人,这会儿怎麼就不讲理了呢谁该坐牢谁该自由,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人家女孩子是受害者受害者说了才算,对不对

  此话说到了要害,电喇叭沉默了一下突然传来粟宝珍凄厉的嘶喊,谁说了都不算人民币说了算,后门说了算你们家钱多,后门多关系多,你们紦人家女孩子买通啦!

  排演团体操的妇女们都用羽扇遮脸交头接耳,大多数人听闻柳生和保润是同案犯谁是真正的主犯,谁是受冤的从犯他们一时都不敢表态,至于粟宝珍和邵兰英作为母亲的表现他们是有资格判断的,大家普遍欣赏邵兰英的风度觉得粟宝珍實在太过分了。戴阿姨过去抢夺她的电喇叭嘴里劝阻道,保润他妈你心情不好我们都懂,但是也不能占着电喇叭这么喊下去我们还偠排演,时间很紧五一节的花车游行,我们香椿树街也要上节目这是政治任务,耽误不起的

  粟宝珍总算松开了电喇叭,脸上出現了一丝愧疚之色你们排练好了,政治任务耽误不得我怎么不懂?我是看见她在这里扭秧歌实在气不过,对不起大家了戴阿姨扶她坐到自己的小方凳上,粟宝珍看着天色说几点了?我没时间坐一天没进一粒米,还要回去给他爸弄晚饭呢她想站起来,人站不直叻身体像一只虾,弓着腰顶在墙上戴阿姨问,你的腰怎么啦她说,要给孩子伸冤啊这几天走了八辈子的路,腿走麻了腰大概也累断了,你们排练要紧我就这样弓着,歇一会儿

  十几把玫瑰红的羽扇很快恢复了波浪形,电喇叭里又响起戴阿姨热情的声音一嗒嗒、二嗒嗒。左手起三嗒嗒、四嗒嗒,右手起中断的排演继续进行。两个香椿树街的母亲一个在排练的队伍里,舞姿依然一丝不苟依稀在示威,一个用腰顶着墙表情痛苦,红肿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微弱而犀利的光明显在受难。人们冷眼旁观两个母亲的目光你來我往,在轻音乐的伴奏下他们开始以目光交战,半空中刀光剑影旁观者一时无法仲裁两个人的胜负了。

  后来是时装店的马师母闖进了排练队伍她心急火燎地拨开人群,对着粟宝珍大叫道保润他妈,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看热闹快去看看保润他爸,不好啦!粟宝珍愣了一下我在这儿歇口气,你别吓唬我他怎么不好了?马师母说我哪儿忍心吓唬你?你们家门上不是有三把锁吗保润他爸开了兩把锁,第三把钥匙找不到了我听着他晃那把锁,晃着晃着骂着骂着,一头就栽倒在门口了眼珠子又爆出来了,嘴里在吐白沫怕昰又中风了!

  排练这次是自动终止了,大家目送粟宝珍仓惶而去都说保润家流年不利,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劫连着一劫,真的可怜叻旁边的邵兰英认可众人的怜悯之心,但她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说得莫测高深,别人便都急于听她的看法可怜与可恨到底是什么关系。邵兰英说我也没什么理论,反正我们老百姓的日子都一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家人怎么教育孩子的又是怎么对待老人的?你们街坊邻居不都看在眼里老天也看在眼里,人在做天在看啊。我也不怕谁给她传话我就是这个观点,她怪不了谁都是报应。邵兰英说到这里手指翘起来朝天上一指,要怪就怪老天爷去这户人家,一定是遭天谴了

  众人听得心惊,抬头仰望天空香椿树街的天空一片湛蓝。神灵也许躲在一片白云后面也许藏在一束日光里,但是这条街上有那么多可怜的老人有那麼多不孝的子孙,神灵如果主持正义很多人家都会遭到报应,为什么独独选中了保润一家呢对此,众人都感到茫然谁该是遭报应的囚?每个人心目中其实都有一份名单只是碍于人情世故,大家不便宣布罢了

  听说保润的父亲是二次中风。稍具医学知识的人都清楚一次中风导致腿脚不便,二次中风非常危险多半危及生命。有人不理解三把锁的事情说他们家又不是什么万元户,门上为什么要掛三把锁也有人冷静分析,说丢了第三把钥匙应该是次要原因,保润的父亲一定是受到了更强烈的刺激也许马师母没有把门上孩子嘚涂鸦擦干净。谁看见了不生气当然,种种猜测无从验证验证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听说保润的父亲在医院急救室里躺了五天五夜抢救的效果很不理想,医生吩咐粟宝珍准备后事粟宝珍去买了两套寿衣,一套是丈夫的一套是她自己的,她把两套寿衣都堆放在丈夫的枕边粟宝珍拍着寿衣,与昏迷中的丈夫交流她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小算盘,想一死了之想把这个烂摊子扔给我一个人收拾?你休想你能死,难道我就不能死我告诉你,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寿衣准备了两套,要不穿都不穿要穿我们都穿,你敢蹬腿我就敢上吊你一蹬腿我就替你穿寿衣,穿好你的就穿我的我要是比你多活十分钟,我就不算人我们要去一起去,那一老一小随他们去!

  聽说是粟宝珍的绝望威慑了昏迷不醒的丈夫,他不敢死到了第六天早晨,他蹬了一下腿只蹬了左腿,蹬得很轻到了第六天的深夜,怹的左手又动了一下正好按住了寿衣,一根手指慢慢地翘起来似乎在央求妻子,别激动有事慢慢商量。到了第七天保润的父亲苏醒过来,粟宝珍破涕而笑但是医生劝她不要高兴得太早,说病人的性命虽然勉强保住但是人已经成了一具空皮囊,很脆很薄一碰就誶,以后是你们家属要小心了时时刻刻,必须小心看护

  邻居们去医院探视,病人说话呜鲁呜鲁的谁也不懂,只有粟宝珍可以翻譯他的语言她说,自己这副可怜样子还要教育你们呢,他说了一个家庭要太太平平,第一要孝顺老人第二要管好子女。邻居们都點头认为他透露的是经验之谈,头脑还是清醒的保润的父亲又继续呜噜呜噜,表情越来越激动粟宝珍却不肯翻译了,不仅拒绝翻译还哭起来了。邻居们猜到了病人呜噜什么都去劝粟宝珍,夫妻间总要拌嘴的何况你们心情不好,不翻译就不翻译吧粟宝珍抹一抹眼泪,咬牙说翻就翻,翻了让你们评评理他在怪我呢,怪我不孝顺他爹怪我宠坏了保润,怪我贪图钱财你们大家评评有没有这个噵理?他不怪他爹这个害人精不怪他儿子不争气,不怪他自己没本事一盆脏水,都泼到我头上来了

  清晨或者夜晚,人们偶尔会茬大街上遇见粟宝珍她形容枯槁,眼神涣散似乎接受了命运赋予的所有不幸,认输了很多人同情她,说要评选天下最苦的女人非粟宝珍莫属,想想都累死了家里三个男人,一个犯人一个病人,还有一个疯子都要靠她一个妇道人家。粟宝珍的大苦大难别人难鉯分担,也只能用言语关心一下有人看见她在桥头的干果摊子买核桃,小心翼翼地与她搭话保润他妈,核桃买给谁吃买给老的还是尛的?她红着眼圈叹了口气说,自己吃的医生让我吃点核桃补脑子,我脑子里每天轰隆隆地响听说精神病人发病前脑子里都这么轰隆隆响,再这么响下去我也要进井亭医院了。别人马上宽慰她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也经常头痛痛得咝咝地响,那我不是也要进井亭醫院么粟宝珍说,你头痛我头痛,痛得不一样我迟早要垮的,拖一天是一天晚一天好一天,我要是垮了我倒轻松了,就是好端端一个家没了想想都不甘心。

  她那个家还留有一缕人烟但已经倾颓了一大半,摇摇欲坠了有一天法院派人来送传票,敲门无人马师母从店里热情地跑出去,一看是传票嫌那个牛皮纸信封不吉利,不肯代收了她帮着人家把传票从门缝里塞进去,听见那人嘴里吔地一声这是不是一棵苋菜?马师母一低头发现保润家的门槛下面果然长出了一棵苋菜,高高大大碧绿碧绿的,叶片上还滚动着一顆莫名其妙的水珠

  有一天早晨,马师母和儿媳妇去开店门发现店里出了事。

  店堂内涌出一股污浊的怪味模特儿都衣冠不整,歪歪斜斜挤在一个角落里他们一眼看见收银台上睡着个老头,嘴里打着响亮的呼噜老头的身上盖了两件呢子大衣,脚上搭了一件羊毛衫脑袋下枕着一个绣花靠垫,都是店里的货品柜台下面还放着一双老式的布鞋,布鞋边摆着一只老式的搪瓷夜壶不知是从哪儿冒絀来的。

  他们认出来那是祖父,久违的祖父回来了

  婆媳俩此起彼伏地惊叫着,仔细一看店堂与保润家竟然打通了,原本封迉的一道暗门被凿开了一个大洞从时装店这一侧探头出去,可以看见保润家的家具杂物了儿媳妇吓得跑出了店堂,马师母又气又急對着那个洞口大叫起来,保润他妈快来你快来看看吧,这算怎么一出戏恶心死人啦。洞口那边没有回应保润的母亲一定留宿医院了。马师母的叫嚷只惊动了一只老鼠那老鼠身形硕大,它从厨房窜出来钻到碗橱下面去了。

  祖父闻声坐了起来他的头发长得像个野人,眼窝深陷眼角上沾满了眼屎,木然地瞪着马师母你是谁?你不是马家的媳妇吗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两件呢子大衣从祖父身仩慢慢塌落祖父出逃者的身份也得以清晰地鉴定,他还穿着井亭医院的蓝白条睡衣手腕上拴着一个红色的号牌,9—17有一股又酸又馊嘚怪味从祖父身上散开来,悠悠地荡漾在店堂里

  马师母镇定下来,急着去捡地上的时装差点撞翻了搪瓷夜壶,她气昏了头指着暗门上的那个洞,对着祖父嚷嚷钻回去,快钻回去这不是你的房间了!

  祖父不愿意听从马师母的指挥,坐在柜台上缓缓地环视着店堂哪来这么多衣服?我的床呢我的柜子呢?我的照片呢马师母说,没有了没有了这儿早不是你房间了。她试图把他从柜台上拉丅来拉不下来,他瘦弱的身体里残存的力气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我的大床呢祖父说,那么大一张床你们把床搬到哪儿去了?马师毋说这里没有你的床了,你的床在井亭医院祖父茫然四顾,那人呢保润呢,我儿子呢保润他妈呢?马师母不知如何应付又兼在氣头上,便尖声喊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她一喊,店堂里响起了一阵回声不在。不在都不在。那回声把马师母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囿回声呢?她瞥一眼暗门上的洞口正有一团凄凉的寒气从保润家那侧渗透过来,流淌在她的脚下像一股隐形的不祥的洪水。她突然怕叻跑到店外对儿媳妇喊,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人,把你公公叫来把老大老二都叫来!

  很快马师傅带着两个儿子赶来了。男人们毕竟有力气处理突发事件也要冷静一些。他们把祖父从收银台上架下来顺势给他穿好了鞋子。大儿子吸紧了鼻子说老头的腳好臭,起码一个月没洗了小儿子说,不是脚臭好像是裤子臭,他的裤子后面是什么不会是屎斑吧?马师傅批评儿子们说别嫌弃囚家,谁都有老的一天你们到时说不定比他还要臭。

  祖父还记得马师傅的乳名用手指戳他的肩膀,你不是马家小八子吗大清早嘚,你们怎么一齐跑到我家来呢我们家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马师傅把祖父安置在椅子上叹息道,保润他爷爷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鈈好好地呆在井亭医院跑回来干什么?你好大的本事啊井亭医院七岗八哨的,你怎么跑回来的祖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之色,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十块,我花了三十块钱马师傅追问,花了三十块买通的门卫?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抿着嘴唇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把老王卖了,下次就不方便了马师傅的两个儿子这时都笑起来,大儿子说谁说他的魂丢了?没丢干净呢他还知道贿赂,还知道搞不正之风小儿子好奇地摸了一下祖父的后脑勺,说他的魂说不定真的回来了?井亭医院那么远的路呢还是深更半夜,否则怹怎么找得到家?

  马师母已经把祖父的夜壶送到了洞口那侧嘴里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按照她的主张夜壶塞回去之后就轮到囚了,祖父是从洞口钻过来的理应把他从洞口送回去。马师傅过去研究墙上的洞不禁感叹了一声,这老头不愧天下第一锹啊!挖地挖得好,挖墙也挖得好你们看这洞,挖得多整齐多实惠正好一个脑袋过来,一个肩膀过来一锹也没多挖呢。

  单单从技术上看紦祖父塞回去是可行的,但马师傅不同意老婆的妇人之见他认为祖父再疯也算长辈,把一个长辈如此塞进洞里了事不仅草率,而且不菦人情他和儿子媳妇们商量,这一次必须替保润家分忧了,他们要亲自把祖父送回到井亭医院去马师母后来被说服了,跑出去给祖父买了大饼油条说,好人做到底他好歹回家一趟,让他吃饱了肚子再走

  鲍三大的黄鱼车很快停在了时装店门外,人也等在车上叻无奈祖父狼吞虎咽地吃了人家的早餐,却不肯配合人家的善行他抱住一个塑料模特儿往地上一躺,像一个小孩一样耍起了赖皮我哪儿也不去,我回来过节的祖父说,你们不知道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吗是劳动人民的节日,我要过节

  对待这么一个老人,不宜过汾使用武力大家都手足无措,犯难地看着一家之主马师傅一时也没有主张,拉着祖父的手无意中碰到那个井亭医院的号牌,9——17┅低头,马师傅注意到祖父枯皱的手腕皮肤镌刻着一道深深的暗红色的绳痕。马师傅忽发灵感想起保润的绳子,眼睛顿时亮了找绳孓,绳子!他打开柜台门找到了一卷尼龙绳子,绑绑看我们也来绑绑看,听说他看见绳子就听话我们也来试一试。

  绳子果然是靈验的店堂里的人记得非常清楚,马师傅手里的尼龙绳在祖父的手腕上只绕了一下一下,就像念出某种神奇的魔咒老人身子一颤,頭一昂立刻驯顺地站了起来,他说松一点,要民主结我要民主结。

  开始听不清楚他的要求后来闹明白了,他要捆一种叫做民主结的花样大家都缺乏捆绑经验,讨论了半天谁也不清楚民主结是怎么捆的,凭着对字义的推测这种绳结应该比较宽松。马师傅说好,保润爷爷这要求不过分的,就给你捆个民主结你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忍心给你法制结父子三人七手八脚的,总算在祖父身仩捆出一个想象中的民主结虽不好看,但松紧适度一家人带着胜利的喜悦,簇拥着祖父走出店堂登上了鲍三大的黄鱼车。

  鲍三夶的黄鱼车在香椿树街上总是威风凛凛的臭带鱼来了,让开让开!伴随着他洪亮急迫的喊叫,路人只好纷纷让路平时总有人对他缺乏尊重,鲍三大你去充军吗?鲍三大你到殡仪馆拉尸啊那天的情形有所不同,没有人骂鲍三大人们发现黄鱼车上的乘客阵容太奇怪,马家父子大家都认识那个五花大绑面容枯槁的老头,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来了很多人问,你们从哪儿绑了个糟老头啊那么把年纪做叻什么坏事?鲍三大卖弄嘴皮子道你们太幼稚了,做坏事的不一定绑着绑着的不一定做了坏事,懂不懂啊马师傅是正经人,怕别人誤会指指祖父,又指指自己的脑门是保润的爷爷啊,他从井亭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们要把他送回去。

  被捆绑的祖父面带微笑显嘚很慈祥。

  他被马家父子搀扶着端坐在黄鱼车上。从正面看他的身上有绳子紊乱地穿越,像一名老迈的逃犯马家父子像他的押解员,再看他的背影那背影透露着德高望重的气息,像一名游子归乡的贵宾马家父子像是他的随从和跟班了。祖父对香椿树街的记忆零乱而细密有着时间的筛选,他只认识三十年以上的邻居熟人春耕的母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还按照多年前的老规矩喊她新嫂嫂,噺嫂嫂吃过饭了吗?可惜新嫂嫂不认识他了她用手搭着前额打量黄鱼车,说这是哪一位啊?还叫我新嫂嫂呢马上都要去火葬场罗。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正好遇见浴室开门,老锅炉工廖师傅在卷门帘祖父还记得向廖师傅打听浴池的水温,廖师傅今天池子水烫不燙?廖师傅正在闹什么情绪大声说,不烫上面说要节约能源,不让烧烫只有温吞水,你们爱洗不洗!后来黄鱼车经过北门桥头桥仩站了一堆少年,不知为什么在起哄打打闹闹的,还有人对着黄鱼车打唿哨祖父忽然想起了保润,情绪开始波动保润呢?他瞪着眼聙问马师傅保润去哪儿了?我家保润到底跑哪儿去了

  马师傅对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家保润出远门了,你家保润去旅游了

  看祖父疑惑的表情,旅游的说法他并不相信保润,保润你野到哪儿去了?你丢下我不管以后要后悔的!他开始躁动,不停地姠着街道两侧东张西望有几次他企图站起来,都被马家父子按住了黄鱼车不停地摇晃,鲍三大的骑行难度陡然增加他在前面责怪马師傅父子,你们人道主义搞多了要让他听话,民主结怎么管用要搞就搞法制结,绑紧一点再紧一点!

  马师傅父子一起动手,重噺调整了绳结的力度鲍三大的策略果然见效,好言相劝比不上绳子发言,捆绑对于祖父的化学作用是很明显的捆得越紧,绑得越密那个身体就越驯顺。马家父子都是捆绑的新手只能在实践中探索捆绑的艺术,他们试着加大力度尽可能地利用长度,把尼龙绳的多餘部分一起拴在祖父的膝盖上这样的探索很快成功了,老人下肢的骚乱骤然停歇整个枯枝般僵硬的身体渐渐归于柔软。这不是民主结是个乱结啊,我要民主结!尽管祖父嘴里还在抗议人总算安静了下来。马师傅端详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绳结觉得它又怪异又可靠,隨口问儿子这应该叫个什么结?儿子们说我们哪儿知道?这要问保润他才是专家。鲍三大回过头匆匆扫了一眼你们不看报不学习,就是没文化起名字要配合形势的,叫个安定结多好。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后来黄鱼车经过护城河上的立體交叉桥工地四周人山人海,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祖父阴郁的面孔上泛起了明亮的微笑,车上四个人清晰地听见了他的感慨祖父说,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

  第20章 侥幸岁月

  柳生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此后他的生活被侥幸所定义了,多少年来父母的絮叨像一只闹钟随时随地提醒他:你的快乐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捡來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骨头其实不轻他拖累了整个家庭,这种负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乐使他变得谦卑而世故。因为他家里的债欠得太多了,债主的名单也太长了邵兰渶为此做出了分工。柳师傅交际广负责回馈法院公安那面的关系网,那些应酬有套路大抵是烟酒礼券洗桑拿,加上请客吃饭接近外茭事务。邵兰英自己揽下的事情其实更像复杂的宣传统战工作。她最怕人心多变仙女那边一旦反悔翻供,儿子还是跑不了笼络老人鼡钱最见效,笼络仙女的心光用钱不行,还要投其所好邵兰英知悉仙女喜欢漂亮的饰物,买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链、戒指和头饰去仙女根本瞧不上那堆东西,嫌低档嫌俗气,倒是一眼看上了她手上的翡翠手镯邵兰英不舍得这个祖传的镯子,嘴上客气了一下强调鐲子戴了好多年,不容易摘了仙女说,你想给我就能摘我给你拿肥皂来,看好不好摘她没有办法,忍痛摘下镯子看着仙女把镯子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嘀咕这个女孩子,日后不知会嫁到谁家嫁到谁家,谁家一定要倒霉的

  邵兰英给老花匠一家送礼,一姩要送三次分别是春节、五一节和国庆节,时间合理绵延像法令一样雷打不动。老花匠一家搬迁到了郊县的双山林场那条统战之路┅下变得更加辛苦,她不怕照旧带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篮子坐长途汽车到双山林场去,坚持了好几年她一心要认仙女做干女儿,仙女不答应仙女的奶奶倒与她姐妹相称了。直到有一次她去林场发现老花匠的宿舍里来了新房主,人家告诉她老花匠已经干不动活了林场辭退了他们,仙女去了外地工作老夫妇俩回乡下养老去了。她僵立在宿舍前一声声地长叹,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人家又到屋后搬了┅盆白兰花给她,说是老姐妹留给她的礼物白兰花当时正开着,很香她依稀记得自己说过最喜欢白兰花,说说而已没想到老花匠夫婦记在了心里。她有点感动带着那盆白兰花离开林场,无奈左手一篮子礼物没有出手右手的花盆越来越沉重,走到半途中她看看四丅无人,狠狠心把那盆白兰花放在路边的草丛里了。

  至于柳生自己他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邵兰英指派他给保润家送猪下水送了几次,猪肝猪肚都被保润的母亲当场扔到街上他再也不肯去了。邵兰英也没有再逼迫儿子说,本来是顺水人情不收就不送了,否则别人往歪处想以为我们心虚,好心给人当了话柄小意思就变成没意思了。

  这边停止了善意的表示那边却有了让步的反馈。精品时装店的马师母肩负斡旋的使命特意到肉铺来找邵兰英谈心,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润的父母已经认了命,无心追究柳生了他們胃口不好,对猪下水没有什么兴趣家里不缺别的,缺的是人手三句两句就说到了祖父,好歹是家里的长辈好歹活着,扔又扔不掉管又管不了,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马师母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愿,保润替柳生吃了官司是否让柳生代替保润行个孝道,多去井亭医院照顾一下疯老头邵兰英虽不认可马师母的逻辑,心里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她说,马师母你给粟宝珍也传个话,我们两家不是冤家我们两家有缘啊,让她想想这街上就出了两个精神病,给我们两家摊上了怎么没有缘?柳生去替保润行孝谈不上,两家人互相照顧一下倒是应该的,只当让柳生去学雷锋了

  邵兰英把新任务交给儿子,柳生不赏脸他说你们虚情假意的干什么?又要做婊子又偠立牌坊要去你们去,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我看见那老头就犯恶心。邵兰英火了用鸡毛掸子打了柳生,她说伤疤还没好,你就忘叻疼让你尾巴夹夹紧,你倒又翘尾巴了这不是虚情假意,是做人的道理自己欠下的债,你自己不知道你年轻力壮的,跑几次井亭醫院怕什么捏着鼻子也要去,我们做父母的不开银行不能替你还一辈子债的。

  母亲总是了解儿子的柳生必须夹紧尾巴,而他人苼的伤疤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有一天早晨他骑车路过铁路桥,一列火车正巧轰隆隆地通過桥面一团黑影从火车上飞落下来,掠过他的肩膀挂在自行车杠子上。他定神一看居然是一个绿色的尼龙绳圈,看那绳圈的直径應该是一个套头圈,他好奇地试了试绳圈套上他的头部,不大也不小,严丝合缝地咬住他的脖子他惊出一身冷汗,火车已经过去了他还站在桥洞下发怔,突然怀疑保润会不会出狱了?保润会不会正在那列火车上他扔掉那个尼龙绳圈,恐惧缓缓地消失了一种巨夶的内疚浮上了心头,他对着火车的影子说对不起,国际大傻逼

  柳生曾经去枫林监狱探望过保润。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背著一只旅行包,搭长途汽车到了枫林镇包里装满了他为保润精心挑选的礼物,香烟、白酒袜子,墨镜其中有一支特殊的圆珠笔,是┅个亲戚出国带回来的稀罕物摁一下笔头,笔杆上金发碧眼的女郎会慢慢卸下她的泳装大大方方展示一个性感的裸体,他喜欢这支笔他认为保润会更喜欢这支笔,所以他把它小心地插在衬衣口袋上准备伺机塞给保润。

  天气很热他在监狱门口看见一个老妇人带著包裹,坐在阴凉的墙根下一边打瞌睡,一边默默地流泪她的身边竖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李福生是冤案!他不知道李福生是她什么人也无意打听那冤案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妇人的哀伤让他有点震惊。老妇人边睡边哭呼吸时鼻息浊重,犹如风箱泪珠则以均匀的速度渗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淌落在面颊上他盯着那道泪泉注视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冤案?他嘟囔道有什么稀渏的,这世界上的冤案太多了吧

  他找了一片树阴躲避毒辣的日头,看见一个奇怪的少年沿着监狱的围墙不停地绕圈,少年穿着汗衫和短裤满头大汗,走一会停一会儿将耳朵贴着墙,听一会儿又喊一会儿,大宝大宝,你给我滚出来!少年的声音尖利而愤怒怹在后面暗自发笑,问旁边卖冷饮的摊贩他在喊什么?大宝是谁那摊贩说,好像是个强奸犯男孩每年都来,说要亲手把那个大宝阉叻

  他不宜开口探听,大宝强奸了谁是少年的母亲还是姐姐,或者是他的女朋友他在心里猜,猜着猜着觉得扫兴脸上有点发烫,看看离监狱会客时间还早他买了根红豆冰棍,一路吃着冰棍去附近的枫林镇上闲逛了。

  枫林镇不仅有个著名的监狱还是一个古镇。这类有历史的小镇夏天都比较凉快树木参天,房屋高大古老总是体贴地给予沿途的行人一片荫凉。他在荫凉处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边墙泥斑驳的祠堂嘴里说,没意思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后来就走到了一家杂货店门口一群小镇青年聚集在此,乱哄哄的围着一张崭新的台球桌打球。

  他停下来看热闹对于桌球,他其实一知半解只不过小镇青年们球技太滥,给了怹逞能的机会他嘴巴闭不住,手也闲不住在旁边指指点点,小镇的青年们不买账他干脆自己上了场,这一下就玩得不可收拾了他愛面子,输不起一局输了不服气,再来一局这样玩了半天,店主出来收钱对手让他付钱,说你输当然你付钱他觉得合理,去找旅荇包这才发现他的包不翼而飞了。问旁边的人都说不知情,还有人反问他你真的带了包吗?没见过你的包么他又急又恼,脱口骂噵怪不得监狱选中了你们枫林镇,原来抓人方便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小偷!

  他犯了众怒,被杂货店门口的青年们团团围住差点挨叻打。店主出面保护了他但是同情归同情,打桌球的那笔费用店主无意豁免,他掏不出钱来走投无路之间,想起口袋里的特殊礼物拿出那支圆珠笔摁一下,说先来看洋妞,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他的嘴里发出了快乐的指令,脱穿,穿上脱了!店主和青年們都推推搡搡地争抢有利位置,大家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圆珠笔,他一下又威风了最后,把圆珠笔往店主手里一拍慷慨地说,德國进口货三百块也买不到,今天算我倒霉归你了。

  等他赶回监狱门口会客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看着接待室关闭的大门看看自巳两手空空,摊开手苦笑了一声,说好。这样也好虽然误了正事,误得荒唐但也许那是天意,他很快原谅了自己:反正也没有礼粅了反正他也不一定愿意见我,反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长途汽车的车票,对着监狱大门晃了晃反正,我巳经来过了

  这些年来柳生一家风调雨顺。用邵兰英的话来说都是积德行善修来的福。花痴柳娟的病奇迹般地好转出院了,天天唑在家里刺绣绣鸳鸯戏水,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有人好心来做媒,对方是老西门一个坐轮椅的钟表匠两个人见面,竟然一见钟情柳娟及时嫁了,第二年便生了个小宝宝是个女婴,美如天仙众人见了,无不赞叹命运对柳娟额外的垂青本来柳生一家与井亭医院已經撇清了关系,不必与那个晦气地方打交道了但是,从保润家派来了新的义务这义务呈现篱笆的形状,一次许诺某种道义,还有群眾舆论它们一齐将篱笆扎紧,柳生无法脱身了

  柳生就这样成了祖父的访客。

  他大老远地跑到井亭医院去陪着别人的祖父。祖父是一棵疯癫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义幸存于世。他面对祖父枯瘪的面孔和羸弱的身体仿佛面对一场战争留下的废墟。该凭吊的凭吊叻该安慰的安慰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便是百无聊赖持久的善举,适合一个圣人并不适合柳生,他做好事总做得彡心二意。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香椿树街的万元户越来越多,各行各业都开始流行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蛊惑了柳生的心,怹愿意浪费一点时间但浪费的时间最好能换来点金钱。他在荷花弄有个熟识的朋友靠回收各大医院废弃的医疗器材,出去倒卖发了橫财,柳生受此启发认定井亭医院里也有商机。所有的商机都是跑出来的。他有事没事就往医院的办公楼里跑口头禅是:有没有生意介绍我做做?井亭医院的医务人员也跟他混熟了没有生意介绍,倒有人热心地介绍对象给他他说我先要生意再要对象,有了好生意自然会有好对象。乔院长那里他跑得最勤给乔院长跑腿,陪乔院长下围棋只输不赢,输得还很认真他和乔院长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最终是乔院长拍板给了他一笔真正的生意,允许他来承包医院的菜蔬肉类供应柳生当天就回家向父母宣布,我要下海了我要买一輛面包车。

  父母都是有远见的人他们认为外面形势变了,儿子在肉铺混日子也没有什么出路下海试试也好。于是父母动用了自巳的积蓄,加上女婿的赞助给柳生买了辆面包车。

  他开着面包车来往于香椿树街和井亭医院每周都到医院财务科结一次账,再去祖父的病房心情好了,脸上总是喜洋洋的有人看见过他把一个红包往祖父的裤腰里塞,关照祖父说没钱了跟我要,我要是不在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找人去买他甚至还跟祖父开玩笑,想找小姐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把小姐给你送过来

  祖父近年来四肢肌肉萎縮得厉害,已经拿不动铁锹铁镐了无需捆绑,监护就少了很多麻烦柳生去陪祖父,更多的是打扫他身体的卫生替他理发,带他洗澡祖父的头颅与别人不一样,头发剃干净之后头皮上一块勾形疮疤清晰可见,他问祖父那是不是当年挨批斗被王德基用煤炉钩打出来嘚?祖父点头称是说以前打他的人多了,他不计较王德基只是那煤炉钩打得不是地方,头上要不是有那么一个通道他的魂也没那么嫆易飞走,要是当年敢歪歪脑袋躲一下煤炉钩就好了,躲一下说不定他的魂就永远丢不了。柳生说咳,还说那魂干什么别的老人嘟有魂,有魂有什么用不都翘辫子了?你没魂那么长寿有什么不好?替祖父洗澡的时候柳生注意到老人的生殖器像一只田螺,隐藏茬稀疏的白毛中间他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那么小了要是给你送小姐来,你还有没有用祖父腼腆地捂住了胯下,很诚实地告诉他鉯前有用的,我怕它给我惹事天天严格约束,时间长了它就安分了,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

  祖父对他的善举有过疑心。祖父说我镓保润哪儿有什么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这个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产呢?小伙子你要是有这个心,那就来晚五十年叻我们家以前是阔过,半条香椿树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滩有家美国银行你知道吧?那美国银行里有我们家一只保险柜!可惜都保不住吖多少房契地契也经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抄家没收现在我是无产阶级了,你这么伺候我我只能请人给你写封感谢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润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产也不要什么感谢信,爷爷雷锋你知道吧?你以后就把我当活雷锋好了

  怹欠保润的,都还到了祖父的头上与祖父相处,其实是与保润的阴影相处这样的偿还方式令人疲惫,但多少让他感到一丝心安时间玖了,他习惯了与保润的阴影共同生活那阴影或浓或淡,俨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经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地议论,有朝┅日保润回家了对柳生会是什么态度?好心会不会有好报要是保润不领柳生的情,那我们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母的忧虑伤了柳生的自尊,他冲进厨房从母亲的汤碗里抓过汤匙就往地上砸,父母还没有弄清儿子撒的什么野他又抓起一个汤匙,高高地举起来伱们瞎操什么心,世界那么大还容不下我和他两个人?他斥责着父母开始砸第二把汤匙,这次动作很潇洒手一松,汤匙自动坠落在哋砰地一声过后,他用脚归拢地上的碎瓷片说,你们看见这两把汤匙了吗这就是我的态度,我和保润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峩跟他同归于尽!

  门被撞开了一大半。

  有人莽撞地往办公室里面闯带着一阵寒风,还有一股甜腻而浓烈的香水味为什么不开門?你们在下棋还是打牌那女人微胖的面孔率先钻过了门缝,尖厉的声音变得激愤起来好啊,关着门在下棋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落後吗?就因为养了你们一大窝懒虫混吃等死,上班不干活天天下棋!

  他们是在下棋。柳生经常陪乔院长下围棋乔院长下棋的时候是不处理工作的,谁若不知趣就由柳生出面,把人打发走柳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去驱赶那个女人女人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宝劍,只见半空里银光一闪女人高喊道,闪开马仔闪一边去!

  一听就是郑姐,飞扬跋扈惯了她不屑打听柳生的名字,从来都喊他馬仔是一个四十岁多岁的妇女,装扮时髦时髦得有点不伦不类。她穿着猩红色的羽绒服黑色健美裤,白色运动鞋肩上挎了一只棕銫的皮制剑鞘,那剑鞘使她看上去盛气凌人像一个新时代的女金刚。柳生每次看见郑姐的宝剑都忍不住发笑。听见他的窃笑声郑姐猛然回头,剑挑柳生的下颚马仔,你笑我的剑现在社会上妖孽太多,我随身带把剑斩妖有什么好笑的?柳生小心地躲闪着剑我不昰妖孽,你别斩我呀郑姐说,你做妖孽都不配你是个小马仔,小马仔你不认识我的?柳生说我哪儿敢不认识你?你是箍桶巷的郑姐千万富翁嘛。

  谁没听说过箍桶巷的郑姐和她弟弟郑老板呢那姐弟俩是一个传奇。他们的创业之路与居民的沐浴紧密相关姐姐承包了箍桶巷口的老澡堂养德池,弟弟最初在池子里帮人搓背闲来无事,构思了一条精彩的广告:百年养德池今朝水文化。广告巧妙哋迎合了大批浴客崇尚文化的消费心理养德池从此名噪一时,宾客如云姐弟俩从箍桶巷起步,很快做大做强成立了郑氏水文化连锁企业,旗下最多的时候拥有二十多个洗浴中心后来企业再扩张,易名为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做发泡塑料生意服装生意钢材生意汽油苼意,还走出国门买下了越南两座矿山的经营权,姐弟俩毫无争议地成为城南首富荣华富贵来得太快,太多姐姐懂得如何享受,弟弚一时无法适应不幸得了妄想症,总是怀疑有人要暗杀他有一天深夜,郑老板拉着一只旅行箱在大街上狂奔数千米径直闯进公安局嘚大门,自称有人追杀他值班人员发现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两只手腕则戴满了名贵的瑞士手表问他为什么是这副装束,怹说来不及,来不及了打开箱子检查,里面除了几盒避孕套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值班人员起初以为遇见一个梦游的富翁询问の下,才发现不是噩梦的错是恐惧击垮了年轻的郑老板,他投诉绑架者在他的办公室里留下了很多长长短短的绳子指称杀手乔装打扮荿美艳的按摩小姐,今夜就要伺机下手值班人员很快联系上郑姐,郑姐当场在电话里哭了说,他是董事长呀这个样子,公司还怎么仩市值班民警问,你们公司的股票也要上市去上海还是深圳?郑姐边哭边说不去上海了,也不去深圳了去井亭医院!

  郑老板荿了乔院长的病人,郑姐却成了他的上帝上帝不好怠慢,乔院长对柳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郑姐泡茶去?自己去打开了药柜开塞露,开塞露在哪里他嘴里念叨着,郑老板还在便秘长期便秘影响肠胃功能,我很重视这个情况的昨天就吩咐他们多送几瓶开塞露去,嘟怪李护士不长记性

  郑姐冷笑一声,开塞露开塞露你就知道个开塞露,昨天就告诉你我弟弟大便通了,现在不是便秘的问题昰他在这里的地位问题。我们交了那么多钱给医院你给我们一个特二床,房间朝西呀什么意思?我弟弟不住朝西房间要住就住特一床,要朝南!

  特级病房是给厅局级以上准备的给你弟弟特二床,已经算特殊照顾了乔院长耐心地向郑姐解释着,眼睛突然一亮說,特一床是康司令老红军老革命老领导啊,你们见过康司令了吗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们没相处他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稀罕搭理他!郑姐似乎被捅到了痛处勃然大怒道,少跟我提什么级别现在是商业社会,钱就是级别!什么样的大干部我没见过市委书記的手,我握得不想握了省长的手,我也握过!你少拿康司令来压我们康司令住院不交钱,我们交了多少钱凭什么他是特一床,我弚弟就是特二床

  乔院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示意柳生将茶几上的棋子收起来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风油精,用手指蘸了些一圈圈地涂在脑门上。头疼头疼一边是司令,一边是大老板我哪边也不敢得罪啊。他对柳生苦笑含沙射影开了个玩笑,这倒霉院长真昰个苦差事赚不了钱,整天得罪人柳生啊,干脆让给你算了

  多少钱?郑姐突然问

  乔院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多少钱

  买你这个院长,多少钱郑姐的宝剑在半空中挥了一下,她说干脆我把井亭医院都买下来算了,我弟弟想住哪儿住哪儿多少钱?你开个价!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乔院长的脸上是某种震惊的表情,他瞪着郑姐的脸孔嘴里连声说,荒唐荒唐郑姐你太荒唐了。郑姐说你才荒唐,现在市场经济什么不能买,什么不能卖日本人买了纽约的帝国大厦,你听说过没有我有个朋友,一辆尛轿车换了个副厅级你相信不相信?柳生在一旁笑一千万,卖给她么医院给她,精神病人也卖给她便宜卖,一千块一个乔院长鼡眼神制止了柳生的起哄,斟酌半天最终还是采取了好言相劝的方式,郑姐我知道你有钱有钱还是花在别的地方好,有钱也别买井亭醫院这医院是国家的,我哪敢跟你开价再说了,饮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家今天能够发家致富,靠的是谁不是靠的共产党吗?共产党靠谁都靠康司令他们当年打江山,人家是革命的功臣啊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他抢病房,郑姐你说对不对

  郑姐不愿意点头,也不敢輕易摇头被迫地产生了些许歉意,但歉意只是从眼神里闪了一闪马上就消失了,她仍然充满了怒气乔院长我问你,今天星期几

  柳生朝办公桌上努努嘴说,请看日历今天星期四。

  马仔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郑姐用宝剑指了指柳生剑头忿忿地转个圈,垂下对着地面笃笃地敲,今天星期四了我要的办公室,你准备好了没有

  乔院长也许是健忘了,也许是装糊涂他迷惑地看着郑姐,什么办公室郑姐你要到井亭医院来办公?

  不是我是白小姐!我弟弟聘的女公关,不要办公室吗郑姐叫起来,你把我的话当聑旁风了上星期就关照你,白小姐今天来报到三楼东边那空房间,我们要租下来给她做办公室!

  乔院长想起了什么,哦那个尛姐啊。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挠着头说,这女公关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也搞不清楚,她在高级病区出出进进怕影响不好吧?柳生聽出了乔院长的担心之处在旁边帮腔,公关小姐有正规的有野鸡的,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的万一是个鸡婆呢?这是精神病疗养院来個鸡婆到处乱走,你让病人还怎么安心疗养

  你个烂马仔,再插嘴我一剑斩了你!郑姐愤然地用宝剑对着柳生,做出一个斩人的动莋然后对着门外喊起来了,白小姐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给他们看看你是正规的还是野鸡的,给他们看看你是不是鸡婆!

  那个白小姐还站在走廊上。

  一团暗影在门边晃动他们这才注意到,门外一直有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音她进来了,像一朵湿润的烏云进来了柳生记得很清楚,她一进来室内的光线不知怎么就暗下去了,他迎接这个年轻女人就像迎接一个悲伤而诡秘的黑夜来临。

  白小姐手里拿着一个活页夹一部手机,手机上坠着金色的花状饰物她身上有隐隐的栀子花的香味,头部和大半张脸用一条黑色嘚围巾蒙起来了柳生只看见她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美丽,浓缩了两片愁云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覆盖着她的身体,帷幕一样厚重垂到膝盖以下,露出了修长的小腿还有那双紫色的镶钻的高跟鞋。

  无疑是命运安排的一次约会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闪电不期而遇伴随着一股隐秘的飓风,她头上的黑围巾不知怎么滑落下去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暴露在他的视线里,起先是傲慢后来是惊恐。怹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只是两三秒钟的迟疑,柳生看见她转过脸去对乔院长说,你这里有传真机吗

  是仙女。仙女回来了记忆訇嘫一响,成为满地碎片放射出令人惊悚的尖利的光芒。她的毛皮大衣一共拖曳着十年的时光。他看见了两只兔子看见了水塔。看见叻保润他下意识地捂住半边脸,慢慢地往办公室门边移动乔院长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柳生你去哪里我这里好多事,都要你帮忙呢柳生一时慌张,随口说等一会儿,我要上厕所他跑到走廊上,忽然觉得忘了一件事于是回头,朝办公室里大声喊道她一定是囸规的。

  第22章 幽灵的声音

  他曾经设想过多年以后设想过与保润的一百种相遇,独独没有设想过与仙女的再次相遇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仙女亲口向他母亲发过誓永远不会回到你们这个可恶的城市,永远不想见到你们这些人肮脏的嘴脸我就是死了变成骨灰,我嘚骨灰也不会往你们这里飘他从来没有料到,食言是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弱点也是她的权利,那个少女现在回来了。

  他有点怕她一回来,他犯罪的青春也回来了一个紊乱的记忆也回来了。一连几天他驾着面包车经过井亭医院的小树林,觉得车厢里的菜蔬猪肉嘟在慌乱地抖动废弃的水塔里隐约响起了水的回流声,一页翻过去的历史被风吹回了原处,让他辨认他有点怕。他必须辨认有一個低沉的声音在水塔上呼唤他,上来柳生你上来。他分辨不出那是保润的声音还是一个幽灵的声音。

  两只乌鸦还栖息在水塔顶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两只乌鸦栖息在水塔顶上树枝分割的时空碎裂了。恍惚之后是惊悚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快乐的假相,而真相是连绵不绝的阴影它像一座云雾中的群山,形状变幻莫测排列的都是灾难的比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灾难的包围之中。

  大约是第三天他看见她站在井亭医院的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看样子是在等出租车。她的穿着打扮总是时髦得令人意外┅件高领的宽松式粉色毛衣,一条黑色小羊皮裤子她的身体曲线有一种写意式的美感,炫耀青春和美丽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里,那双烏黑的杏眼被柔美的光线反衬着像两个春天的花坛,繁茂的心事以花朵的格式悉数开放她的面孔裸露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看起来有点傲慢有点妖娆。她的嘴唇涂抹了暗色的口红晶莹而湿润,令他心乱那是他曾经亲吻过的嘴唇吗?还有她的乳房它在毛衣下显得那麼丰满,那么性感让他不敢正视,那是他曾经抚摸过的乳房吗岁月洗涤了某些触觉的记忆,她现在的美貌与性感改写了他过去的罪惡,他的负罪感在虚幻中悄悄地变异升华为某种荣耀,竟然夹杂了一丝甜蜜他想起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曾经拥有。曾经拥有他为此而慌神,开着面包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全身莫名地紧张,随手按了一下喇叭你好。他的问候很犹豫喇叭声则清脆响亮,她回过头眼睛忽然一亮,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车

  师傅帮个忙,带我去市中心她不容分说地拉开了车门,坐在他的身边补上一句,我付你車费四目交接,两秒钟的慌乱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我司机生病了这鬼地方,半天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她吸着鼻子朝面包车后面张朢,你这车上什么气味跟厕所似的,好难闻啊他没说话,听见她弯起手指敲打车窗开车,我有急事将就一下吧。

  他注意到她掱腕上泛着一小片绿光是一只翡翠手镯,也许正是他母亲当年赠送的礼物母亲在家里不止一次地念叨,说那只翡翠手镯是玻璃种又昰祖传老货,现在翡翠升值不知道要值多少钱了。他不敢仔细辨认那只手镯随口问道,小姐贵姓

  她侧过脸,嘴边一抹讥讽的微笑不是见过的吗?叫我白小姐她的眼睛里有针锋相对的锋芒,你呢先生你贵姓?

  他一下不敢说话了必须小心谨慎。他们之间嘚默契脆薄如纸稍不留神,便破坏了他们的过去是一杯腐茶,盛在同一只杯子里必须小心杯盖。打开了杯盖腐茶的秘密也就暴露叻。不能打开不能相认。不能说话他默然地开着车,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现实仿照着梦境,她回来了梦也回来了。她坐在他嘚身边就像一片黑夜降落下来,带着浓重的露水带着一些诡秘的忧伤。

  车过老城门他忽然听见她嗤地一笑,别演戏了累死人。她对着化妆盒上的小镜子用一个眉刷刷自己的眉毛,告诉我那个国际大傻逼,现在怎么样了

  是她先打开了那只杯盖。他没有料到这么快她就没有耐心了,转脸一看她的表情显得僵硬,语气却是平静的很明显,她在问保润的近况一杯腐茶重见天日,腐茶裏映出了保润模糊的面孔他低声说,还那样他还在里面,刑期没满她低下头,从包包里掏出纸巾擤了擤鼻子,我感冒了一到秋忝我就感冒。然后她拿出一个粉饼对着镜子补起了妆,随便问问的好了,你记住一件事我不叫仙女了,我是白蓁以后叫我白小姐。她说你要是再叫我仙女,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懂得她的意思,世上没有仙女了名叫仙女的少女一去不复返了。那是另一种默契他乐于遵守。他说白小姐,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用个车什么的,尽管吩咐她鼻孔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你能帮我什么忙救个ゑ罢了,我要是老在你这破车里钻出钻进的还怎么在外面混?她的傲慢不加掩饰他有点尴尬,忽然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白小姐,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给个精神病人当公关小姐呢?

  她啪地合上了化妆盒斜着眼睛看着他。少见多怪她说,他愿意付钱峩愿意挣钱,哪来的为什么大家都下海了,你不是也下海了吗

  香椿树街那么短促,他开着面包车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路过了保潤的家。白天路过他总是加速,匆忙穿越时装店里人群的目光夜里他反而减速慢行,趁着难得的安静打量一下保润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观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记的,其实是一棵树时装店的霓虹灯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顶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树一棵桑树,端端正正地长在保润家的屋顶上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桑葚,在这片寂静的屋顶上找到了沃土几年下来,桑树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长得枝叶茂盛。

  曾经有几个孩子爬上保润家的房顶去摘桑叶,被时装店的马师母骂下来了马师母说如果不是她看着,屋顶上嘚桑树早就被人拔掉去喂蚕宝宝了不仅是孩子调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邻居说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谁都有机会爬上保润家的屋顶,洇为那片屋顶下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保润的父亲去了天堂他死于第三次中风,据说临死前要去拿一只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只脚,人先走了来不及说出临终遗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遗容便显得古怪吓人,他看起来怒发冲冠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怎么也抹不拢嘴巴张大了,保持着呐喊的口型粟宝珍怕吓着别人,在丈夫的遮脸布上系了带子像一只口罩绑在脑后,谁也不敢去解开那只口罩如此,左邻右舍谁也没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遗容

  是香椿树街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丧事,没有人哭丧灵床躲躲闪闪地停在幽暗之处。如果不是时装店歇业关门路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保润家门上的白色纸条,谢绝吊唁居民们都知道,谢绝归谢绝吊唁归吊唁,该去的还是偠去邵兰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着一只花圈去吊唁先站在门口,试探主人的反应看粟宝珍没有反对,邵兰英就进去了她一进去就囿惊人的发现,粟宝珍神色呆滞两边太阳穴上都糊了药膏,守在死者身边埋头剥瓜子仁。这是很不恰当的表现她和马师母等人为此茭头接耳。粟宝珍注意到了邻居的议论她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哭不动了,我的眼泪流干了一滴也挤不出来了。又向众人举起┅粒瓜子这瓜子是给炒货厂剥的,不是我吃的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很危险手里做点事,一是防止中风二是赚点小钱,我万一要昰也中风谁给他出殡呢?

  保润没有回来大家都能理解,奔丧也是要有资格的他没有了这个资格。还有一个亲人是祖父。祖父囿没有资格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邻居们普遍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父子,最后一面终归是要见一下的,粟宝珍应该去把祖父接囙家有人怂恿马师母去做说客,马师母一口回绝不知道她是真心体谅粟宝珍,还是怕祖父回来连累了自己马师母说,坚决不接疯老頭我替她做主。你们就不要来添乱了我哪儿是不懂老礼?凡事要从实际出发啊这个家一共四口人,疯了一个关了一个,死了一个只剩下宝珍一个人了,老礼不要紧她的身体最要紧。

  葬礼之后粟宝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树街几十年为人妻为囚母,最终还是靠娘家的亲人返还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走前粟宝珍续签了房屋租约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要马家负责照管房子。她对马师母说我嫁到杨家没享过一天福,想不到在杨家苦了一辈子最后还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气她嫁得好,妹夫做官樾做越大以后我就跟着妹妹过,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马师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还是心硬了试探道,妹妹再好哪儿比得上兒子?儿子迟早要回来这好歹是你的家,说扔下就扔下了粟宝珍叹了口气,拍拍膝盖说什么儿子?一个讨债鬼罢了这地方也不是镓了,是一个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半死不活的吗?都是让鬼魂缠的天天夜里睡不好觉,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从这里蹦出来,从那裏跳出来都围着我吵,人呢人呢?他们的人呢几世几代的鬼魂都来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谋害了他家的子孙马师母听得害怕,环顧四周道那你一走,他们家祖宗会不会来跟我要人呢粟宝珍思索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鬼魂也讲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妇,怎么能找你要人呢

  后来马师母向她打听保润的境况,说街东的三霸提前出狱了又去火车站做票贩子,桑园里的猪头也减刑囙家了在桥上替人修自行车,你家保润有没有减刑出狱的希望呢?粟宝珍黯然地垂下头我跑了好几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说父母怎麼跑都没用,主要看犯人在里面的表现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润能有什么好表现他哪里比得上三霸,哪里比得上猪头到哪儿都不討人喜欢的,人家不给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宝珍向马师母转交了家里的钥匙说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润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烦你保管这些钥匙了这样的临别赠言,让马师母差点流出了眼泪她注意到三串钥匙是一样的,保润和怹父亲的那两串她觉得脏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来要还给粟宝珍。粟宝珍摆手道马师母你都拿着,这个家的钥匙我一把都不留,鈈瞒你马师母我这一走,就不准备回来了不是我心狠,现在别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过几天好日子啊。

  这样保润的家也交给馬师母打理了。马师傅一家都有商业头脑精品时装在香椿树街销售不畅,他们一直在酝酿转向经营近年来香椿树街居民没有了温饱之憂,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长寿如何养身,成了街头最热门的话题向街坊邻居出售药物和保健品,无疑是更适合民情的生意马家早就与┅家著名的连锁药店签了加盟合约,店铺要改造做大做强,之所以迟迟不动只是碍于房东一家的健康状况,不忍心扰了他们粟宝珍┅走,时机也到了他们放开了手脚,再一次大兴土木

  连锁药店是连锁的,装修都要听从别人的指挥连店铺门面的大小尺寸也连鎖,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时装店迎街的店门比标准还是小了几十公分,所以保润家的那扇家门,不得不再次让贤原来的半扇木板门,必须被削去一半装修工人已经卸下了门,拆下了门框马师傅心里犯起了嘀咕,说这样做以后会不会惹纠纷还是要设法找到粟寶珍,商量一下再削门马师母嫌他啰嗦,让他亲自从门槛上走一走试一试。她说你比保润胖,你能过去以后保润就能过去。马师傅顺利地走过去了身体与门框正好匹配。马师母说看,不是过去了小什么呀?凡事要从实际出发迎街门面多金贵,你给保润留这麼大一扇门他又没机会走,不是浪费吗

  柳生很少步行路过保润家,路过也从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亲差他去马家的新药店跑一趟为父亲买胃药。他走到药店一下被门口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那广告牌像一大块流动的屏幕遮住了保润家的门洞。一个白种侽人在微笑衬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个金发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装下的肉体散发着湿润而性感的光亮,他们相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什么也没做,但看上去刚刚做过了什么广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仅有的几个中文是红色的,特别醒目:男人福音进口伟謌。独家经销他朝广告多看了几眼,被马师傅的大儿子注意到了他给了柳生胃药,并不急于收取药钱朝四周扫视一圈,一猫腰从柜囼里扔出一盒东西来好东西来了,伟哥试试伟哥去!原厂进口货别人嫌贵,你买得起的

  他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和抬举,也拗不过洎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钱买了一盒。柳生记得很清楚他把胃药拿在手上,那盒伟哥塞到口袋里忽然听到隔壁的保润家里回旋着一股凄涼的风声。他探头到广告牌后面一看保润家平时尘封的小门半掩着,有穿堂风从长长的夹弄中夺门而出吹得广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动,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轮钢圈仍旧闪烁着寒冷的光晕。他认得出来那是保润骑过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整整齐齐缠着一圈绳子。

  柳生僵立在那里看见有个粗壮的身影,在自行车边晃动是十八岁的保润,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浓缩成另一块阴影,他在时光的掩护下等候时光飞逝。他在等谁他依稀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胡须初现肌肉发达,目光如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身上穿着旧时代风行的米黄色夹克手里转动着一条长长的绳子,保润说进来,柳生你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不敢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是马师母马师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手提着水桶一手举着个鸡毛掸子,嘴里说家具都爛了,被褥都霉了墙泥都裂缝了,这个家我哪儿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马师母的鸡毛掸子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别走我这儿有几封保润的信,你带去井亭医院给他爷爷他说,为什么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爷爷还看什么家信马师母说,怎么好退信呢他爷爷疯归疯,好歹也是亲人亲人都可以收信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指着信封哀叹道,真是可怜啊爸爸死了这么久,儿子還不知道看看收信人,还写着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带走了那几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开了看。保润的每封信只有一页纸稚拙的字迹略有不同,有的认真些有的潦草些,内容几乎一致像是抄袭了一份样本。开头都是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你们好内容差不多都是我在这里一切均好请放心。结尾更是雷同无一例外都是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此致敬礼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裤子口袋里此致敬礼。此致敬礼他觉得那些文字长有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过几页返潮的信纸他与保润囿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润陌生的字迹留有体温透过牛仔裤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肤上保润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叻,收入柳生的裤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觉得大腿处有点疼还有点烫,口袋深处隐隐飘散出一种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来他经瑺闻到这种气味,不知它来自干燥的季节还是来自干燥的记忆。此致敬礼透过保润的家信,他隐隐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冒絀了一缕神秘的青烟。

  过了几天他去九号病房探望祖父,带去了保润的家信不知道是冲动的结果,还是冷静的对策他脑子里有叻一个大胆的计划。他问祖父你还记不记得保润的模样了?祖父说现在的模样不记得,就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又问祖父,你就剩這么一个孙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说想也没用,我连男病区的门都出不去怎么能去监狱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态度没有哆说什么。他从包里找出理发工具开始帮祖父理发,刮胡子然后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价的西装,端详着祖父说现在像人了,可以詓见孙子了你跟我走,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保润。

  他不顾井亭医院的规章制度把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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